“杜遷!”
“大哥!”
“步軍各營,自明日起,加派崗哨,嚴查通往本島各條水道、灘塗!十裏線內,便是雷池!擅入者,視同來犯之敵!”王倫的目光轉向杜遷,“另,傳令各營,約束部屬,凡我梁山之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勒索、搶奪漁民所獲!違令者,斬!”
“是!”杜遷沉聲應諾,心頭凜然。
王倫走回主位,緩緩坐下,聲音低沉下來,卻帶着千鈞之力:“諸位兄弟,我等踞此梁山,八百裏水泊是屏障,亦是根基。民心若失,縱有滔天巨浪,亦爲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今日開此漁禁,非是自毀長城,乃是固我根本!”他望向廳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黑暗,看到了石碣村那搖曳的燈火和阮小五臂上的傷疤,“這水泊,養活了他們,也能養活我梁山!約束好我們的刀,管住我們的手,這水泊裏的魚蝦,就是民心!”
榜文由朱貴親自操刀,措辭嚴厲又帶着一絲罕見的通融。數日後,這份蓋着梁山泊主朱紅大印的告示,便貼滿了水泊周邊所有渡口、漁村,更由南山酒店的“行商”們,口耳相傳,送入每一個靠水吃飯的人家。
石碣村口的老槐樹下,圍滿了人。阮小七擠在最前面,手指顫抖地指着榜文上那行字,聲音激動得變了調:“二哥!五哥!你們快看!‘凡我梁山地界內水域,漁民皆可入湖捕魚,唯不得近梁山島十裏之地,違者嚴懲不貸!’他們……他們讓打魚了!讓打魚了!”
阮小二湊近了,渾濁的老眼使勁辨認着每一個字,嘴唇哆嗦着:“真……真的?不是做夢?”
阮小五沒說話,古銅色的臉膛漲得通紅,他猛地轉身,一拳砸在老槐樹粗糙的樹皮上,震得枯葉簌簌落下,低吼道:“好!好一個梁山!好一個王倫!”他不知此王倫即是彼王倫,只道是那位素未謀面卻陡然變得通情達理的梁山之主。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水泊。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石碣湖岸邊便聚集了數十條漁船。漁民們望着遠處水面上新設的、漂浮着的醒目紅旗,眼神裏交織着希望與忐忑。阮氏三兄弟的船也在其中,阮小五掌舵,阮小二理網,阮小七立在船頭張望。
“五哥,真……真能過去?”一個後生怯生生地問。
“怕個鳥!”阮小五豪氣幹雲,“人家榜文貼出來了!梁山好漢也是講信義的!走!”他一扳舵,小船率先劃破平靜的水面,朝着那紅旗標示的廣闊水域駛去。
船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離,在距離紅旗浮標尚有一箭之地便紛紛停下,撒網。網沉入水,片刻後拉起,銀鱗閃爍!肥碩的鰱魚、鱅魚在網中活蹦亂跳!
“有魚!好多的魚!”驚呼聲、狂喜的歡呼聲瞬間炸開,在空曠的湖面上回蕩。壓抑了太久的漁民們,臉上終於綻開了笑容。阮小二顫抖着手,從沉甸甸的漁網裏抓起一條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鯉魚,魚尾有力地拍打着,濺起的水花落在他皺紋深刻的臉上,冰涼,卻帶着生的喜悅。他喃喃道:“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遠處,一艘梁山標志性的“水蜘蛛”快船靜靜泊在警戒線內。船頭,水軍頭領宋萬按着腰刀,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遠處漁民們的豐收景象。他身旁一個年輕水軍嘍囉忍不住低聲道:“宋頭領,看着他們打魚,倒比咱們自己撈還痛快些。”
宋萬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粗聲道:“少廢話!盯緊了!看好那條紅線!誰敢越界半步,老子手裏的弓可不認人!”話雖嚴厲,緊繃的嘴角卻幾不可察地鬆動了一絲。湖風吹來,帶來了久違的、帶着魚腥味的喧囂生氣。
梁山泊,聚義廳。
朱貴肅立階下,雙手呈上一份墨跡初幹的卷宗:“大哥,南山酒店及各路暗線回報,水泊周邊七村十八寨,對開放漁禁之舉,皆感恩戴德。民心初定,漁獲頗豐,市集亦漸有生氣。另外……”他頓了頓,聲音壓低,“遵大哥令,附近州縣綠林道上的好漢行蹤,已初步探明。”
王倫接過卷宗,並未急於打開,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面,目光投向廳外。透過敞開的門扉,能看到遠處水泊上點點帆影,隱約能聽到順風飄來的、模糊卻透着歡騰的漁歌號子。他冷峻的眉宇間,終於有了一絲極淡的暖意。
“念。”王倫收回目光,聲音沉靜。
“是。”朱貴展開卷宗,聲音清晰平穩:
“其一,東溪村保正,托塔天王晁蓋。此人身具萬夫不當之勇,仗義疏財,專好結識天下好漢,在鄆城地面威望極高。莊上常有江湖人物往來。”
“其二,鄆城縣押司,及時雨宋江。此人雖在公門,卻極重義氣,常爲江湖好漢排憂解難,有‘孝義黑三郎’之稱,名頭極響,門路通達。”
“其三,濟州府兵馬都監黃安和團練使單廷圭、魏定國。”
“其四,沂水縣都頭李雲,外號“青眼虎”,鄆城縣都頭“插翅虎”雷橫和“美髯公”朱仝。
“其五,青州地面,二龍山上有一夥強人,爲首者名喚鄧龍,人稱‘金眼虎’,手下聚有三五百嘍囉,據險而守。其地距我梁山約二百裏水路……”
朱貴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一個個或如雷貫耳、或初露鋒芒的名字,勾勒出一幅草莽龍蛇的群像。
王倫靜靜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那節奏沉穩而有力,如同戰鼓的前奏。當朱貴念畢,廳內陷入短暫的沉寂。
“知道了。”王倫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水泊輿圖前,目光不再局限於梁山一隅,而是投向更廣闊的山川州縣。那些名字,如同地圖上即將被點亮的星辰。
“朱貴。”
“屬下在。”
“備一份厚禮。”王倫的目光落在“東溪村”三個小字上,指尖輕輕一點,“挑個得力的兄弟,代我王倫,先去拜會那位‘托塔天王’晁保正。”他頓了頓,眼中銳光一閃,聲音沉凝如鐵,“告訴他,梁山泊王倫,久聞大名,心慕高義。這八百裏水泊,願爲天下英雄,留一席之地!”
朱貴心頭一震,深深一揖:“屬下遵命!”
王倫負手而立,望着輿圖上星羅棋布的村鎮與隱約的山川走勢。廳外,漁歌隱隱,那是水泊重獲生機的脈搏。廳內,一個名字點燃了另一串名字,沉寂的梁山泊,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深秋的寒意裏,緩緩睜開了望向更廣闊天地的眼睛。招賢納士的帷幕,已由這一道漁禁的豁口,悄然拉開。水泊的格局,風起於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