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燈亮起,世界轟然向前。
林羨被裹挾在人潮裏,像一粒身不由己的塵埃。身後奶茶店裏溫暖的橘色燈光,連同那個少年溫和的側臉,被洶涌的人群瞬間切割、吞沒,再也看不見。
她沒有回頭。
她只是走,漫無目的地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脆響,汽車不耐煩的鳴笛,情侶的嬉笑,商場的音樂……所有聲音都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沉悶、遙遠、不真切。
唯有心髒的碎裂聲,清晰如昨。
那不是比喻。是真真切切的,物理性的痛。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肌正在一寸寸抽搐,每一次收縮,都像在碾磨一塊被冰封了千年的頑石。她抬手,用力按住胸口那枚小小的朱砂痣。那裏曾是劍傷,是窟窿,是歸墟的入口,而現在,只是一片溫熱的皮膚。
平滑得,像一個謊言。
“宿主,再見。願你此生,不再歸墟。”
系統的告別言猶在耳。
不再歸墟?這難道不是最殘忍的歸墟?把她一個人,流放在所有記憶的廢墟之上。
她撞到了一個行人,那人罵罵咧咧地走開,她甚至沒有力氣說一句“對不起”。身體搖晃了一下,她扶住路邊冰冷的廣告燈箱,才勉強站穩。燈箱裏,是最新款手機的廣告,笑靨如花的代言人向世界展示着高清攝像頭。
高清……
她腦海裏,卻只有一幀一幀,被無限放大的慢鏡頭。
謝無咎。
十七歲的謝無咎。
他穿着幹淨的藍白校服,頭發剪得很短,露出飽滿的額頭。他低着頭,手指靈巧地翻飛,一根平平無奇的柳條在他手裏,漸漸有了生命。他身邊的女孩,扎着高馬尾,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正滿眼期待地看着他。
然後,他抬頭了。
那一眼,穿過車流,穿過喧囂,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沒有探尋,沒有驚豔,甚至沒有疑問。只是一瞥,像看見路邊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個完全陌生的路人。
禮貌,疏離,客氣。
然後,他轉過頭,將那枚編好的柳條戒指,戴在了那個女孩的手指上。
女孩驚喜地舉起手,對着光,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林羨的視線模糊了。
她曾用那雙編織柳戒的手,拔劍,斬斷過他們的同心發。
她曾在那雙含笑的眼眸裏,看見過最炙熱的愛,和最徹骨的恨。
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他把那份獨一無二的溫柔,給了另一個人。而她,連一個被他憎恨的資格,都失去了。
原來,被遺忘,比被殺死更痛。
她終於撐不住,順着燈箱滑坐到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偶爾投來好奇的一瞥,但沒有人爲她停留。
在這個熱鬧的人間,她是唯一的孤魂野鬼。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停在她面前。
“同學,你還好嗎?需要幫忙嗎?”一個溫和的男聲響起。
林羨緩緩抬頭。
淚眼婆娑中,她看見一個穿着西裝的年輕男人,正彎腰看着她,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那張臉,陌生又熟悉。她想了很久,才從記憶的塵埃裏翻找出來——前世,她還在讀博時,隔壁實驗室的一個師兄,追求過她,被她用“實驗數據還沒跑完”爲理由,拒絕了無數次。
世界真是個圈。
還是個讓人想吐的圈。
她搖搖頭,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啞着嗓子說:“我沒事。”
聲音是屬於十七歲少女的清脆,帶着哭過的鼻音,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扶着燈箱站起來,對他點了點頭,轉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多留。
這個世界,全是故人。
全是,把她忘得一幹二淨的故人。
她憑着身體殘存的本能,回到了“家”。
一棟位於老城區的普通公寓,防盜門上還貼着歪歪扭扭的“福”字。她掏出鑰匙,鑰匙和鎖孔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裏顯得格外刺耳。
門開了。
一個系着圍裙的中年女人從廚房探出頭,看見她,立刻笑了起來:“羨羨回來啦?快去洗手,媽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林羨僵在門口。
媽媽……
這個詞匯,對她來說,比“歸墟”還要陌生。她的腦海裏,只有沈如晦逼她喚他“師尊”時,那冰冷的眼神。
“怎麼了?站着幹嘛?是不是考試又沒考好,被老師罵了?”女人走過來,伸手想摸她的額頭。
林羨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觸碰。
那個動作,快得像一道殘影。那是長年累月戰鬥養成的本能,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女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羨羨……你……”
空氣瞬間凝固。
林羨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她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她的“母親”,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眼神裏滿是受傷和不解。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聽見自己幹巴巴地解釋,“就是……有點累。”
謊言。
又是謊言。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由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堆砌起來的。爲了活下去,爲了完成任務,爲了保護別人,也爲了……傷害別人。
“累了就快去休息吧,飯菜我給你熱着。”母親收回手,勉強笑了笑,轉身回了廚房。
林羨看着她的背影,心裏空蕩蕩的。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
粉色的牆紙,書桌上堆滿了習題冊,牆上貼着當紅明星的海報。一切都充滿了屬於少女的,鮮活而瑣碎的氣息。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走到書桌前,拿起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封皮嶄新,裏面卻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字跡娟秀,是她的,又不是她的。
她隨手翻開一頁,是一道函數題。
y = f(x)
多麼簡單,多麼純粹。輸入一個 x,就有一個確定的 y。不像人心,她付出了那麼多,最後得到的,卻是一片空白。
她丟下書,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柔軟的被褥將她包裹,像一片溫暖的沼澤,要把她溺斃。
她閉上眼,腦海裏卻不受控制地開始“解析”。
解析這張床的材質,棉花的纖維結構,密度,彈性系數……
解析窗外的風,流速,溼度,其中裹挾的塵埃粒子成分……
星核不在了。
可那份被動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能力”,卻像一個無法卸載的流氓軟件,瘋狂地運轉着,將這個鮮活的世界,在她腦海裏,肢解成一堆冰冷無趣的數據。
她終於明白,系統說的“不再歸墟”,是什麼意思了。
它不是讓她不再失去。
而是讓她,永遠地、清醒地,活在這座名爲“記憶”的廢墟裏,再也無法歸去。
第二天,林羨被鬧鍾吵醒。
她面無表情地起床,刷牙,洗臉,換上那身醜得毫無特色的藍白校服。
鏡子裏,是一張過分年輕的臉。眉眼清秀,嘴唇因爲缺乏血色而顯得有些蒼白。左邊腕骨內側,那枚曾被謝無咎落下一吻的朱砂痣,紅得刺目。
她盯着那顆痣,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母親”在門外催促:“羨羨!再不走要遲到了!”
她才猛地回神,拿起書包,走了出去。
學校,是另一個地獄。
朗朗的讀書聲,課間操的廣播,走廊裏追逐打鬧的少年……每一幀畫面,都在提醒她,她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她找到了自己的班級——高二(3)班。
一踏進教室,所有喧囂仿佛都按下了靜音鍵。她感覺到數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不加掩飾的敵意。
她目不斜視地走到教室最後一排的空位,那是她的座位。
剛一坐下,前排的女生就轉過頭來,小聲問:“林羨,你昨天怎麼沒來?老班都快氣炸了。”
林羨在腦海裏搜索了半天,才記起這個女生叫李思思,是原身最好的朋友。
她搖搖頭,聲音很輕:“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我看你是去見網友了吧?”一個尖銳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林羨轉頭,看見一個化着淡妝,穿着改裝過校服短裙的女生,正抱着手臂,一臉不屑地看着她。
“周晴,你別胡說八道!”李思思立刻維護道。
“我胡說?”叫周晴的女生冷笑一聲,“誰不知道她林羨最近魔怔了,天天在網上跟人聊得火熱,還說什麼‘星辰大海’,惡不惡心?”
林羨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星辰大海。
那是她前世的夢想,是她爲之奮鬥了一生的事業。沒想到,在這個十七歲少女的口中,竟成了早戀的暗號。
何其荒謬。
“你!”李思思氣得臉都紅了。
上課鈴恰好在這時響起,一場小小的紛爭,被迫中止。
班主任夾着教案走了進來,是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他嚴厲的目光在教室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林羨身上,重重哼了一聲。
“有些人,心思不要總放在歪門邪道上!馬上就要高三了,還不知悔改,將來有你們後悔的!”
班裏響起一陣壓抑的哄笑。
林羨面無表情地翻開課本。物理。講的是牛頓第二定律。
F = ma
她盯着那個公式,眼前卻浮現出無數流動的能量線路和節點。她曾用比這復雜億萬倍的原理,一步步走上玄霄道宗的登雲梯。
那些過往,像刻在骨頭上的烙印,一碰就疼。
一整天,她都像個幽靈,坐在教室的角落,沉默地聽課,沉默地做題。她試圖用這些最基礎的知識來麻痹自己,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她會不受控制地計算粉筆末從空中落到地面的精確時間,會分析同桌身上劣質香水的化學成分,會看着窗外飛過的鳥,腦子裏自動浮現出它翅膀扇動時,產生的空氣動力學模型。
她瘋了。
不,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困在這具年輕的軀殼裏,與整個世界爲敵。
直到,最後一節自習課。
她正對着一道復雜的電路圖發呆,教室後門,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她下意識地抬頭。
只一眼,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謝無咎。
他抱着一摞作業本,正從後門走進來。他似乎是隔壁班的物理課代表,來幫老師收作業。
他穿着和她一樣的校服,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棵初春的白楊。夕陽的餘暉透過走廊的窗戶,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他的身邊,跟着那個叫蘇晴雅的女孩。
“無咎,你好厲害啊,這麼難的題你都會做。”蘇晴雅仰着頭看他,眼睛裏閃着崇拜的光。
謝無咎似乎有些不習慣這樣的誇獎,耳根微微泛紅。他只是低着頭,輕聲說:“還好,這道題的解題思路,主要是……”
他的聲音,溫和,清朗,像雪山融水,流過春日的溪石。
林羨的心,被這聲音狠狠地攥住了。
她曾聽過這聲音在她耳邊低語,說要娶她,說要護她一生一世。
也曾聽過這聲音,淬着血與恨,問她:“林羨,你到底有沒有心?”
她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了一絲鐵鏽般的腥甜。
謝無咎抱着作業本,一排排地走過。他離她越來越近。十米,五米,三米……
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皂的清香。
不是鬆雪。
也不是血。
是屬於這個年紀的,幹淨而陌生的味道。
她垂下頭,死死盯着自己的課本,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
不要看我。
求你了,不要看我。
然而,命運最喜歡開惡劣的玩笑。
謝無咎走到她這一排時,懷裏的作業本太高,擋住了視線,他腳下被旁邊同學伸出來的椅子腿絆了一下。
“啊!”
蘇晴雅發出一聲驚呼。
謝無咎身體一個趔趄,懷裏的作業本“譁啦”一聲,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
其中一本,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林羨的腳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
林羨看着那本攤開的作業本,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字跡,寫着一道她再熟悉不過的題目——關於粒子在非均勻磁場中運動軌跡的計算。
下面,是一行行清晰的解題步驟,和一個用紅筆圈出來的,完美的答案。
她的心髒,猛地一縮。
她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伸出手,撿起了那本作業本。
指尖觸碰到紙張的瞬間,像有一股電流,從指尖竄起,瞬間貫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看見了。
她看見了萬蛇窟裏,他將她死死護在懷裏,凌厲的劍光劈開漫天毒霧。
她看見了道侶大典上,他替她擋下那杯烈酒,回頭沖她笑,那笑容燦爛得像太陽。
她看見了北境雪原上,他持劍的手微微發顫,眼裏的光,一點點寂滅。
“林羨,我要的,你永遠給不起。”
眼淚,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在作業本上,暈開一小團水漬。
“同學?”
一個遲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林羨猛地回神,僵硬地抬起頭。
她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漆黑的,清澈的眼眸,像含着兩丸黑曜石。眼尾,一顆淺褐色的小痣,在夕陽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臉上,帶着一絲禮貌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打量。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個行爲古怪的陌生人。
“謝謝。”他伸出手,接過了她手裏的作業本。
指尖,不可避免地,輕輕擦過她的手背。
那一瞬間,林羨渾身一顫,像被滾燙的烙鐵燙過。
她猛地縮回手,仿佛被蠍子蜇了一下。
謝無咎似乎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蹙了蹙眉。那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準地捅進了林羨的心窩。
他曾爲她蹙眉,是因爲她身陷險境。
他曾爲她蹙眉,是因爲她不知愛惜自己。
而現在,他爲她蹙眉,只是因爲,她的舉動,很奇怪。
“無咎,你沒事吧?”蘇晴雅已經跑了過來,緊張地檢查着他,“有沒有摔到哪裏?”
“沒事。”謝無咎搖搖頭,目光從林羨臉上移開,再也沒有看她一眼。他蹲下身,和蘇晴雅一起,沉默地撿着散落一地的作業本。
林羨坐在座位上,全身冰冷,一動也不能動。
她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木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蹲在自己腳邊,看着他的發旋,看着他幹淨的指節,看着他和另一個女孩默契地對視,然後相視一笑。
他們是一個世界的人。
而她,是另一個。
終於,所有的本子都撿完了。
“走了。”謝無咎站起身,對蘇晴雅說。
他抱着作業本,從她身邊走過,沒有再停留一秒。
就像一陣風,吹過,了無痕跡。
林羨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攤開自己的手掌。
掌心裏,因爲剛才用力過猛,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深深的月牙印,滲出了細密的血珠。
她看着那些血珠,忽然,毫無征兆地,笑了。
笑得無聲,笑得淒涼。
她拿起桌上的圓珠筆,在剛才被眼淚打溼的那頁課本空白處,開始瘋狂地書寫。
她的手速快得驚人,筆尖在紙上劃出凌厲的“沙沙”聲,像一把鋒利的刀,在切割着什麼。
她寫的不是物理公式。
也不是化學方程式。
她畫的,是一柄劍。
一柄斷裂的,古樸的劍。劍身上,是繁復而精密的靈紋,每一道紋路,都像是用鮮血和記憶澆築而成。
那是“折柳”。
是謝無咎的本命飛劍,是被他熔煉成指環,又被她親手斬斷的,他們的過去。
她畫得太專注,太投入,仿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筆下的這柄斷劍。
她沒有注意到,教室的後門處,那個抱着作業本的少年,鬼使神差地,又回過頭,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穿過傍晚昏暗的光線,落在了她身上。
他看不清她在畫什麼。
他只看見那個下午一直很沉默,剛才又很古怪的女生,此刻正低着頭,用一種近乎癲狂的姿態,在紙上塗畫着。她的側臉,在夕陽下,有一種近乎破碎的,驚心動魄的美。
還有……一種讓他心髒莫名一緊的,巨大的悲傷。
謝無咎的眉頭,再一次,緊緊地皺了起來。
“無咎?怎麼了?”身邊的蘇晴雅,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只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沒什麼。”
謝無咎收回目光,轉過身,抱着作業本,快步離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
傍晚的自習課,像一場被無限拉長的默劇。
林羨不知道自己畫了多久。她只知道,當她終於停下筆時,窗外的天空已經從橘紅燃燒成深沉的青紫色。那柄斷裂的“折柳”,靜靜地躺在物理課本的空白處,仿佛一具被風幹的屍骸。
下課鈴聲像一把遲鈍的剪刀,剪斷了教室裏凝滯的空氣。
學生們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瞬間活了過來。收拾書包的窸窣聲,交頭接耳的低語聲,椅子拖動的刺耳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背景音。
林羨一動不動。
這些聲音離她很遠,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她只是垂着眼,看着紙上那柄劍。每一道靈紋,都曾是謝無咎用指尖的鮮血爲她描繪的護身符。每一處斷口,都是她親手斬斷過去的決絕。
決絕?
她扯了扯嘴角,一個沒有溫度的笑。
如果真的決絕,爲什麼她還記得如此清楚?爲什麼心髒還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林羨,你不走嗎?”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她的同桌,一個戴着眼鏡的安靜女孩。
林羨緩緩抬起頭,目光有些渙散。她看了女孩幾秒,才認出她來。她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幹澀得厲害。她只能搖搖頭。
同桌被她空洞的眼神嚇了一跳,小聲說了句“那我先走了”,便匆匆逃離。
很快,教室裏的人走光了。
燈一盞盞被值日生關掉,光線從門口一排排退去,最後,只剩下她頭頂那一盞,固執地亮着,投下一圈孤獨的光暈。
她終於動了。
動作僵硬地,一頁一頁,把書本合上。那柄斷劍,被掩蓋在物理公式之下,像一個被草草埋葬的秘密。她拉上書包拉鏈,背上肩,站起身。
空曠的走廊裏,她的腳步聲發出單調的回響。
教學樓外,晚風帶着夏末最後一絲燥熱,撲面而來。操場上還有三三兩兩打球的男生,充滿了少年人不知疲倦的荷爾蒙氣息。
一切都那麼真實,那麼鮮活。
也那麼……不屬於她。
她沿着學校裏種滿香樟樹的小路,朝校門口走去。樹影斑駁,落在她白色的校服裙上,像一塊塊洗不掉的舊污漬。
就在拐角處,她毫無征兆地,再次看到了他們。
謝無咎和蘇晴雅。
他們並肩走在前面不遠處,手裏各拿着一支快要融化的冰激凌。蘇晴雅不知說了什麼,笑得前仰後合,一滴奶油不小心沾到了鼻尖上。
謝無咎停下腳步,看着她,臉上是林羨從未見過的,柔軟又無奈的笑意。
他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擦掉了她鼻尖上的那點白。
他的動作自然而然,帶着一種熟稔的親昵。
蘇晴雅的臉“騰”地紅了,低下頭,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激凌,不敢再看他。
林羨停住了腳步。
她站在樹蔭的陰影裏,像一個潛伏的幽靈。
那一瞬間,北境雪原的酷寒,混元鏡破碎的巨響,沈如晦瘋狂的嘶吼,還有星淵裂縫吞噬一切的死寂……所有被她強行壓抑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垮了她用理智築起的堤壩。
腕骨內側,那粒朱砂痣,陡然傳來一陣滾燙的刺痛。
像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靈魂深處。
她識海裏,沉睡的星核碎片被這股劇痛激活,瘋狂震顫。她眼前的一切開始分解,香樟樹的分子結構,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遠處教學樓的混凝土配比……無數數據流像瀑布一樣刷過她的視野。
她甚至“看”到了蘇晴雅的心跳頻率:每分鍾98次,因爲緊張和喜悅。
她也“看”到了謝無咎的心跳頻率:每分鍾72次,平穩,有力。
他對她,沒有半分雜念。
只是朋友間的,尋常舉動。
可就是這份尋常,這份不設防的溫柔,比任何刀劍都更加傷人。
林羨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掐出血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一絲鹹腥的鐵鏽味。一個瘋狂的念頭,像毒蛇一樣從心底鑽了出來。
殺了她。
只要蘇晴雅消失,一切是不是就能回到正軌?
在這個世界,沒有靈力,沒有禁制,殺死一個普通人,太容易了。她的大腦在0.01秒內,就分析出了至少十七種成功率高於95%的方案。讓一個人意外地消失,對曾經的她來說,易如反掌。
她向前踏出了一步。
腳尖碾碎了一片幹枯的落葉,發出“咔嚓”的輕響。
走在前面的謝無咎,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猛地回過頭。
他的目光,精準地穿過十幾米的距離,穿過婆娑的樹影,牢牢鎖定了她。
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不是白日裏那種帶着探究的困惑,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被某種危險氣息驚擾的警惕。像一頭感知到威脅的野獸,渾身的肌肉都下意識地繃緊了。
“怎麼了?”蘇晴雅也跟着回頭,只看到一片昏暗的樹影。
“……沒什麼。”謝無咎移開目光,聲音卻比剛才低沉了幾分,“快走吧,冰激凌要化完了。”
他拉着蘇晴雅,加快了腳步,像是要逃離什麼。
林羨站在原地,看着他們倉促離去的背影,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她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裏的血印觸目驚心。
她終究……什麼都做不了。
這裏不是玄霄道宗,不是弱肉強食的修仙界。她也不是那個可以肆意妄爲的林羨了。
她只是一個十七歲的,被困在過去裏的,可憐蟲。
她沒有再跟上去,而是轉身,走向了另一條相反的路。那是一條更遠,更繞的路,通往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家”。
夜,深沉如墨。
林羨躺在那張屬於十七歲少女的,鋪着粉色床單的床上,睜着眼睛,毫無睡意。
天花板上,貼着幾顆劣質的夜光星星貼紙,散發着幽幽的綠光。像鬼火。
她腦子裏亂成一鍋粥。
是謝無咎爲蘇晴雅擦掉奶油的指尖。
是“折柳”斷裂時,他眼中熄滅的光。
是沈如晦抱着那個由星核化成的嬰兒,癲狂又絕望的臉。
是她自己,在星淵閉合前,刺穿他們兩人胸膛時,那種冰冷的快感與無邊的痛楚。
一幕一幕,交替上演,像一場永不落幕的酷刑。
她猛地坐起身,掀開被子,赤腳走到書桌前。
桌上,攤着一本本嶄新的教科書。物理,化學,數學……那些曾經她信手拈來的知識,此刻看來,卻陌生得可笑。
用薛定諤的貓,能解釋她和謝無咎的“存在與否”嗎?
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能計算出他們之間相隔的,究竟是多少個時空嗎?
她拿起筆,想做兩道題,讓自己的大腦停下來。可筆尖落在紙上,卻一個字也寫不出。
【檢測到宿主情緒波動達到閾值。】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她腦海裏響起。
不是那個冰冷、機械的“歸墟圖錄”系統。
這個聲音很溫柔,像春日午後,拂過風鈴的微風。
林羨的身體瞬間僵住。
【宿主,你好。我是“歸序者”001號,恭喜你達成隱藏結局·折柳成空,獲得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林羨愣住了。
隱藏結局?重新選擇?
她想笑,喉嚨裏卻發出一陣幹澀的咳嗽。
“選擇什麼?”她在心裏問,“選擇繼續看他跟別的女人談情說愛,還是選擇幹脆從這棟樓上跳下去,看看能不能再穿越一次?”
她的想法裏充滿了尖銳的,自毀傾向的惡意。
【你可以選擇,用一種全新的方式,過完這一生。】那個溫柔的聲音,似乎沒有被她的惡意影響。
【現發布新手引導任務:在下周的月考中,進入年級前一百名。】
【任務獎勵:開啓“記憶信箋”功能。】
林羨簡直要被氣笑了。
月考?年級前一百?
她是誰?她是航天材料學的博士,是曾經一劍霜寒十四州的修士,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歸序者”,讓她去跟一群高中生競爭考試排名?
這是何等的荒謬!何等的……羞辱!
“如果我拒絕呢?”她冷冷地問。
【沒有懲罰。】歸序者的聲音依然溫柔,【這只是一個建議。一個讓你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連接的,小小的嚐試。】
連接?
林羨低頭,看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
她唯一的連接,已經被她親手斬斷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開始泛起一絲魚肚白。
最後,她拿起一本數學練習冊,翻開了第一頁。
集合,函數,基本初等函數……
這些對她來說,比參悟上古劍訣還要簡單。但她看着那些熟悉的符號,眼神卻空洞得可怕。
好。
她想。
月考是吧。年級前一百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周一,物理課。
窗外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物理老師是個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橫飛地講着“庫侖定律”。
“……兩個靜止點電荷之間的相互作用力,與它們電荷量的乘積成正比,與它們之間距離的二次方成反比……”
林羨撐着下巴,目光沒有焦距地看着黑板。
這些知識,對她來說,就像呼吸一樣簡單。她的大腦甚至能自動延伸出更深奧的理論,比如在不同維度的空間裏,這個定律會如何變化。
她走神了。
她想起了在玄霄道宗的藏書閣,謝無咎也是這樣,撐着下巴,聽她講那些他完全聽不懂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物理理論。
他總是聽得一臉茫然,卻又很認真。
他說:“雖然聽不懂,但看你說話的樣子,就覺得很有意思。”
“林羨!”
物理老師一聲怒吼,將她從回憶裏拽了出來。
全班同學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剛才講的重點是什麼,你來復述一遍!”老師的臉漲得通紅,顯然對她的走神十分不滿。
林羨站起身,面無表情。
她沒有回答問題,只是目光越過老師的肩膀,看向了坐在斜後方的謝無咎。
他也在看她。
眼神裏沒有了昨天的警惕,只剩下一種純粹的,事不關己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與他無關的,倒黴的同學。
這種漠然,像一根最細的針,精準地刺進了她的心髒。
比恨更傷人。
“不會是嗎?上課不好好聽講,一天到晚魂不守舍!你……”
“F = k * (q1*q2) / r^2。”林羨打斷了老師的咆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安靜的教室,“其中k爲靜電力常量,q1、q2爲兩點電荷的電荷量,r爲它們之間的距離。適用條件爲真空中的靜止點電荷。”
她一字不差,甚至連補充條件都說了出來。
物理老師愣住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
林羨沒再看他,也沒再看謝無咎,徑自坐了下來。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竊笑。
就在這時,前排的蘇晴雅轉過身,悄悄對她比了個大拇指,臉上滿是“你好厲害”的崇拜。
林羨的目光,卻落在了蘇晴雅攤開的課本上。
那上面,赫然也畫着一幅畫。
不是斷劍。
而是一個Q版的,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年倚着一棵樹,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痣,笑得陽光燦爛。
畫的旁邊,用粉色的熒光筆寫着兩個字:無咎。
林羨的瞳孔,驟然縮緊。
她握着筆的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一股冰冷的,夾雜着暴怒與嫉妒的情緒,像藤蔓一樣,死死纏住了她的心髒。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催動識海裏那縷微弱的星核力量。她想毀了那幅畫,想讓那張礙眼的笑臉,連同蘇晴雅一起,歸於虛無。
“叮——”
下課鈴聲尖銳地響起,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林羨猛地回過神。
她看見蘇晴雅被鈴聲嚇了一跳,慌忙把課本合上,臉頰緋紅,心虛地看了看四周。
而她自己,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
她差一點,又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林羨,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好難看。”
蘇晴雅收拾好東西,走到她桌邊,有些擔憂地問。她的眼睛清澈又無辜,像一只不知人間險惡的小鹿。
林羨垂下眼,避開她的視線,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底還未散盡的陰鷙。
“我沒事。”她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
“哦……那個……”蘇晴雅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筆記本,“這個,給你。就當是……上次作業本的事情,我跟你道歉。”
林羨抬眼看着那個筆記本。粉色的封面上,印着一只吐着泡泡的鯨魚。
幼稚,又可笑。
她沒有接。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蘇晴...雅舉着本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收回不是,不收也不是。
“她不想要。”
一個清冷的男聲,從旁邊傳來。
謝無咎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他單手插在校服褲兜裏,另一只手拎着書包,姿態閒散,眼神卻很淡。
他看都沒看林羨,只是對蘇晴雅說:“走了,去吃飯。”
說完,他便徑直從林羨身邊走了過去,沒有半分停留。
蘇晴雅有些爲難地看了看林羨,又看了看謝無咎的背影,最後還是把筆記本輕輕放在林羨桌上,小跑着追了上去。
“哎,無咎,你等等我!”
腳步聲遠去。
教室裏很快又只剩下林羨一個人。
她看着桌上那個粉色的筆記本,像在看一個笑話。
道歉?
她需要她的道歉嗎?
她拿起那個本子,手腕一抖,就要把它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可就在本子脫手的前一秒,她鬼使神差地,翻開了封面。
扉頁上,用娟秀的字跡寫着一行話。
“希望你每天都能像泡泡鯨魚一樣,開心,自在。”
字的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微笑的太陽。
林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笑了。
笑得無聲,眼淚卻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砸了下來,打溼了那行字,將“開心”和“自在”暈成了一片模糊的墨跡。
是啊。
她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這種純粹的,不帶任何目的的善意了?
在玄霄道宗,沈如晦對她的好,是爲了“阿吾”。謝無咎對她的好,帶着同生共死的沉重契約。
而現在,一個幾乎算是“情敵”的女孩,卻希望她能開心、自在。
這簡直是她聽過的,最諷刺的祝福。
她把臉埋進雙臂,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低低回響。
一連幾天,林羨都像個透明人。
她準時上課,準時下課,瘋狂地刷題,把所有的時間都填滿。她不再看謝無咎,也不再理會蘇晴雅。她把自己縮進一個堅硬的殼裏,拒絕與這個世界發生任何關聯。
她的大腦像一台精密的機器,高效地運轉着,將那些高中知識一點點撿回來。
而她的心,卻像一口枯井,再也泛不起半點波瀾。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
自由活動時間,大部分男生都去了籃球場,女生們則三三兩兩聚在樹蔭下聊天。
林羨一個人坐在單杠下面,背靠着冰冷的鐵杆,翻着一本單詞書。
“喂,新來的。”
一個不怎麼友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林羨抬起頭,看見幾個女生圍住了她。爲首的那個,染着一頭扎眼的亞麻色頭發,化着不符合學生身份的濃妝,正抱着手臂,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是班上的“大姐大”,叫李思琪。
林羨合上書,沒說話,只是平靜地看着她。
“聽說,你最近跟謝無咎走得很近啊?”李思琪的語氣裏,帶着明顯的挑釁。
林羨心裏覺得好笑。
走得很近?
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怎麼不說話?啞巴了?”另一個女生推了她一下。
林羨的身體晃了晃,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她最討厭別人碰她。
“我跟誰走得近,關你什麼事?”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卻帶着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李思琪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轉學生,敢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炸了毛。
“你什麼態度?你知不知道謝無咎是誰的?我警告你,離他遠點!否則,有你好看的!”
林羨站起身,身高上,她其實比李思琪還要高一點。她直視着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他不是任何人的。”
“他只是他自己。”
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李思琪聽,不如說是說給她自己聽。
李思琪被她身上那股莫名的氣勢震懾住了,一時間竟忘了反駁。
就在這時,籃球場那邊傳來一陣騷動。
“謝無咎被人撞倒了!”
“流血了!快叫老師!”
林羨的心髒,猛地一停。
她想都沒想,撥開面前的李思琪,瘋了一樣朝籃球場跑去。
風在耳邊呼嘯,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她的世界裏,只剩下那幾個字:謝無咎,流血了。
她沖進圍觀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地上,額角被撞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蜿蜒過他緊抿的唇角,滴落在他白色的T恤上,暈開一朵刺目的紅。
蘇晴雅正蹲在他身邊,拿着紙巾,手忙腳亂地想替他止血,眼淚都快急出來了。
“別動!”
林羨沖過去,一把推開蘇晴雅。
她的動作太快太猛,蘇晴雅毫無防備,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驚呆了。
林羨卻像是沒看見一樣。她蹲下身,捧起謝無咎的臉,指尖顫抖地拂過他額角的傷口。
她的眼睛裏,是滔天的恐慌和後怕。
她見過他流很多次血。
被妖獸利爪劃破胸膛,被魔修劍氣刺穿肩膀,甚至在最後,被混元鏡碎片擊中眉心……每一次,她都以爲自己會麻木。
可她沒有。
每一次看到他的血,她的心,都像是要被活生生撕裂。
“你……”謝無咎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他下意識地想掙脫,卻在對上她眼神的那一刻,僵住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裏面有太多的東西,沉重得讓他無法理解。痛苦,悔恨,恐懼,還有一種……他不敢深究的,濃烈到化不開的愛意。
仿佛他不是額頭破了點皮,而是馬上就要死了一樣。
“林羨,你幹什麼!你推晴雅幹嘛!”
旁邊有人反應過來,開始指責她。
蘇晴雅也從地上爬起來,眼圈紅紅的,看着她,滿臉的委屈和不解。
林羨卻充耳不聞。
她死死盯着謝無咎的傷口,識海裏的星核瘋狂運轉,分析着傷口的深度、血管的破裂程度、以及……感染的可能性。
她的大腦在尖叫:不夠!這裏的醫療條件不夠!萬一留下疤痕怎麼辦!
她忽然想起什麼,猛地拉過謝無咎的手,擼起他的袖子。
她要找那個疤。
那個“折柳”指環留下的,淡淡的圓形疤痕。
她記得,在前世,只要她親吻那個疤痕,用自己的靈力去溫養,他身上再重的傷,都能很快愈合。
她不知道在這個世界還有沒有用,但她必須試一試!
“你瘋了!”
謝無咎終於回過神,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臉上,滿是震驚和一絲被冒犯的薄怒。
他甩開她的手,站起身,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林羨,”他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到底想幹什麼?”
林羨的手還舉在半空中,維持着那個想要抓住他的姿勢。
她看着他疏離又厭惡的眼神,看着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向被朋友扶起來的蘇晴雅,低聲問她有沒有摔疼。
那一刻,林羨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
她緩緩地,緩緩地跪坐下去,周圍的吵嚷,指責,議論,都再也傳不進她的耳朵。
她明白了。
沒用的。
一切都沒用了。
他不是她的謝無咎了。
他手腕上就算有那個疤,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毫無意義的胎記。
而她,也不是那個能爲他治傷的林羨了。
她只是一個,會把他嚇跑的,精神失常的,女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