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的巨輪日夜轟鳴,卷起的塵埃仿佛給老港區蒙上了一層永久的灰紗。李家老宅那次短暫的怨念爆發,像一根冰冷的針,扎破了某種微妙的平衡,讓彌漫在“默然咖啡”裏的空氣更加凝重。
周默似乎被抽走了最後一絲“鮮活”氣。他不再試圖在硬板凳上尋找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更多的時候,是直接蜷縮在上面,用那條帶着黴味的舊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團,只露出凌亂的黑發頂。曬太陽的時間無限延長,從清晨到日暮,姿勢都很少變動,像一塊被海浪沖刷上岸、失去水分的朽木。連趙小漁笨手笨腳差點打翻醬油瓶,或者林七泡茶時銀器碰撞的清脆聲響,都引不來他一句懶洋洋的毒舌。他只是眼皮微微顫動一下,便再無反應。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如同實質的霧氣,從他身上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讓靠近的人都不自覺地感到一陣壓抑。
“老板…喝口水嗎?”趙小漁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白開水,湊到板凳邊。看着周默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和眼下濃重的烏青,她心裏有點發慌。這種狀態的老板,比罵人時更讓她不知所措。
周默的眼皮掀開一條縫,死魚般的眼珠遲緩地轉動了一下,落在水杯上,幾秒後,才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氣音,算是回應。他重新閉上眼睛,仿佛連搖頭這個動作都耗盡了力氣。
趙小漁端着水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她求助似的看向吧台後的林七。
林七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銀質調酒壺,墨綠色的眼瞳裏也帶着憂色。他走到趙小漁身邊,低聲道:“讓他休息。連續的事件,加上…那宅子帶來的無形壓力,對他消耗很大。”他目光掃過周默蜷縮的身影,“他就像…一個錨,風暴越大,穩住自身和周圍所需的力氣就越大。”這個比喻,讓趙小漁似懂非懂,但心裏更沉甸甸的了。
後廚的門簾被掀開,劉大魁梧的身影端着一個粗瓷大碗走了出來。碗裏是熱氣騰騰的、顏色深沉的湯,散發着濃鬱的、混合着藥材和肉香的復雜氣味。他沉默地走到板凳邊,將碗放在旁邊的小木幾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他沒說話,只是用那雙深陷的、帶着凶悍餘韻的眼睛看了毯子下一動不動的周默一眼,然後轉身,腳步比平時更沉重地回了後廚。
那是大奎特制的“藥膳”湯。趙小漁認得這味道,裏面肯定加了那些稀奇古怪、氣味刺鼻的藥材。以前周默偶爾會抱怨味道怪,但總會喝掉。今天…
毯子下的人似乎動了一下。一只蒼白的手慢吞吞地伸出來,摸索着碰到了溫熱的碗沿。手指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汲取那一點微弱的暖意。然後,那只手又緩緩地縮了回去,連帶着毯子裹得更緊了些。湯碗兀自冒着熱氣,無人問津。
趙小漁看着那碗漸漸冷卻的湯,鼻子有點發酸。她默默地把水杯放在湯碗旁邊,退開了幾步。
蘇青依舊在角落畫畫。畫布上那個巨大的、由破碎建築和陰影構成的漩渦圖騰越來越清晰,占據了整個畫面的中心。漩渦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她的炭筆在漩渦邊緣瘋狂地塗抹、加深,筆觸帶着一種歇斯底裏的躁動。那些粘稠的深褐色污漬,如同漩渦中濺起的肮髒浪花,幾乎要沖破畫布的束縛。她畫得如此專注,如此用力,以至於微微喘息着,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對店裏彌漫的沉重氛圍恍若未覺。
阿花不再頻繁地嘶叫,它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周默板凳下方的陰影裏,緊挨着主人的腳踝。它把自己團成一個毛茸茸的球,金色的貓瞳半睜着,警惕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窗外的方向,尤其是李家老宅的方位。每一次重型機械的撞擊聲傳來,它的耳朵都會劇烈地抖動一下,喉嚨裏發出幾不可聞的低沉嗚咽。
下午,陽光勉強穿透厚厚的塵霾,在店內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周默一直揣在口袋裏的手動了動。他慢吞吞地把手抽出來,掌心攤開,露出了那枚跟隨他不知多久的黃銅懷表。
懷表很舊了,外殼布滿了劃痕和磕碰的印記,邊緣的鍍金早已磨光,露出底下暗沉的黃銅底色。表蒙子也模糊不清,裏面的指針似乎永遠停在一個不準確的時間點上。
周默用拇指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懷表外殼。動作很輕,很慢,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依戀。粗糙的觸感似乎能給他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他的眼神落在模糊的表蒙子上,有些渙散,仿佛在透過那層模糊的玻璃,凝視着遙遠的、被遺忘的時光。
突然!
“嗡…”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震顫,從懷表內部傳來!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周默掌心的、如同微弱電流般的震動感!
緊接着,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懷表那兩根似乎鏽死的指針,在周默的掌心,極其突兀地、猛地跳動了一下!
不是順時,也不是逆時!
而是像被無形的力量撥弄,毫無規律地、痙攣般地顫動了一下!幅度很小,但在周默那模糊的感知裏,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幾乎就在指針異動的同一瞬間——
“轟隆”
窗外,李家老宅的方向,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仿佛大地深處有什麼東西被狠狠錘擊了一下!
一股比上次更加猛烈、更加粘稠、更加絕望的怨念沖擊波,如同實質的海嘯,轟然席卷而來!
“唔——”
周默悶哼一聲,身體猛地弓起,像一只被丟進沸水的蝦米!他握着懷表的手瞬間收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間浸溼了鬢角。那股沉重的怨念狠狠地撞在他的精神屏障上,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窒息!這一次的沖擊,帶着一種被驚擾的狂怒!
懷表在他緊握的掌心,外殼的溫度驟然升高,變得滾燙!指針再次瘋狂地亂顫起來,仿佛內部的機芯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瀕臨崩潰!
咖啡館裏的燈管發出“滋啦”的怪響,光線劇烈地明滅閃爍!
林七猛地站起身,撞倒了身後的高腳凳,臉色煞白!
蘇青手中的炭筆“啪”地一聲斷成兩截!畫布上,漩渦中心那濃稠的漆黑仿佛要滴落下來!
阿花從板凳下彈射而起,炸着毛發出淒厲到變調的尖嘯!
後廚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沉重的金屬物件砸在了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變故只持續了短短幾秒。
怨念沖擊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燈管恢復了昏暗的光線,只留下滿室死寂和劇烈的心跳聲。
周默的身體脫力般鬆垮下來,癱在板凳上,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氣,握着懷表的手無力地垂落在毯子上。懷表外殼的溫度迅速褪去,指針也停止了顫動,依舊停留在那個錯誤的時間點。只是表殼上,似乎留下了一道極淡的、新的劃痕。
林七快步走到周默身邊,蹲下身,聲音帶着一絲罕見的緊繃:“周老板?怎麼樣?”
周默沒有立刻回答,他閉着眼,緩了好一會兒,才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握着懷表的手。他沒有看林七,而是緩緩攤開掌心,露出那枚靜靜躺着的、帶着他體溫和汗漬的黃銅懷表。他的目光落在表蒙子上,渙散的瞳孔慢慢聚焦,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一絲冰冷的了然。
“…它…也嫌吵…”周默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他頓了頓,像是在積攢最後一點力氣,才接着說道,語氣是認命般的平靜:
“…大的…快醒了…”
他重新合攏手掌,將懷表緊緊攥住,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東西,然後整個人再次深深地縮進了毯子裏,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呼吸。那枚懷表,第一次在他人面前顯露出了它的不凡,也昭示着,李家老宅下的東西,正變得越來越不安分。鹹魚的疲憊,已到了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