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申時。 天空果然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絲，不大，卻連綿不絕，打在錦鯉池畔茂密的芭蕉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珠子滾落玉盤。空氣中彌漫着溼潤的草木泥土氣息。池中各色錦鯉在雨絲激起的漣漪中悠閒遊弋，幾朵新放的睡蓮在雨中半開半合，別有一番清冷意境。
雲昭月撐着一把素面油紙傘，站在池畔的九曲回廊下。青蟬被她留在稍遠的地方望風。雨幕朦朧，將遠處的宮闕樓閣暈染成一幅淡雅的水墨畫。這裏位置開闊，若有旁人接近，一覽無遺，是密談的好地方。
腳步聲傳來，沉穩有力。慕容錚同樣撐着一柄深青色油紙傘，穿着便於行動的玄色簡裝，獨自一人，踏着溼潤的青石板路走來。她身姿挺拔如鬆，即使在這煙雨朦朧中，也帶着一股沙場磨礪出的凜冽氣質。
“雲才人好雅興。”慕容錚走到廊下，收了傘，聲音清朗平靜，聽不出情緒。
“德妃娘娘。”雲昭月恭敬行禮。
慕容錚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池中幾朵新開的淡紫色睡蓮上，直奔主題，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你送來的東西，本宮看了。《戍卷》事關重大，牽扯北境礦脈邊防，本宮已密呈陛下御覽。陛下只說了四個字：‘靜觀其變’。”
靜觀其變？雲昭月心頭微凜。褚玄宸果然知曉！甚至可能默許了她昨夜的冒險？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至於宸妃案……”慕容錚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出鞘的寒刃，掃過雲昭月的臉，“那是深宮禁忌，更是陛下心中不可觸碰之痛！十年前舊事，水渾得很。那張殘頁，本宮已秘密銷毀，此事到此爲止，絕不可再碰！否則，引火燒身，萬劫不復！”她的警告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雲昭月用力掐了下掌心，維持着面上的平靜：“臣妾明白。昨夜所得，僅此殘頁，絕無留存。”她識趣地不再追問宸妃案細節。
慕容錚對她的反應似是滿意，緊繃的神色略微緩和：“你能弄到《戍卷》，又識得其中關鍵，已屬不易。陛下雖未明言，但此番貪墨案密令，便是對你能力的初步認可。”她話鋒一轉，“蘇晚棠此人，深藏不露，心思玲瓏。她透露的漕運一事，倒是一條切入貪墨案的好路子。”
“臣妾正有此意。”雲昭月順勢說出自己的計劃，“衛延年掌控漕運，權傾一方，尋常手段難動其根本。然賑災糧船被其勢力惡意拖延，致江南災情加劇，民怨沸騰，此乃天賜良機！若能取得衛延年及其黨羽貪墨漕銀、延誤國事、魚肉百姓之鐵證，聯合楚望舒大人所見的災情實況，必能一舉撕開藺黨在漕運上的保護網！”
“哦？證據何在？”慕容錚挑眉。
“證據，在裴世衡身上！”雲昭月眼中閃過智慧的光芒，“裴世衡，戶部倉部司郎中，官職不高，卻是衛延年在京中錢袋子與操盤手！衛延年所得漕運巨額贓銀，很大一部分是通過裴世衡經手，或購置田產商鋪，或放印子錢，或賄賂京官！裴世衡爲人貪婪跋扈，草菅人命，在城南開設的‘富貴錢莊’，明面上是正當營生，實則專爲衛延年漂白銀錢、盤剝百姓！其管家裴福，更是裴世衡最惡毒的爪牙，手上人命官司不止一樁！若能從此處着手，撬開裴福的口，拿到裴世衡經手贓銀、替衛延年銷贓謀利的秘密賬冊與人證，便是鐵證如山！屆時，楚大人災情實況在前，裴世衡罪證在後，陛下震怒，衛延年難逃幹系！”
雲昭月的話語條理清晰，直指核心。她巧妙地利用了慕容錚提供的律法漏洞分析（尤其是關於官員資產不明、私設錢莊盤剝的條款），結合蘇晚棠的情報，將矛頭精準地刺向了衛延年這條巨鱷最脆弱的環節——裴世衡這個貪得無厭又容易留下把柄的打手！只要拿下裴世衡，撕開缺口，就能順藤摸瓜，撼動衛延年乃至其背後的藺翦！
慕容錚靜靜地聽着，眼中精光閃動。她沒想到雲昭月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零散的信息整合成如此周密有效的行動計劃，切入點極其刁鑽狠辣！這份心智與魄力，遠超她的預期。
“計劃可行。”慕容錚沉聲道，給予了肯定，“但裴世衡雖是小卒，卻是衛延年心腹，身邊必有護衛，其富貴錢莊更是龍潭虎穴。裴福此人奸猾狠毒，撬他的口，絕非易事。你打算如何着手？”
“打蛇打七寸。”雲昭月目光冷冽，“裴世衡唯一的嫡子裴少康，年方十六，是個徹頭徹尾、無法無天的京城惡少！此人鬥雞走狗，欺男霸女，尤好狎玩稚齡幼童！據聞其癖好特殊，行事隱秘，常假借‘收義子’、‘買書童’之名，行禽獸之舉。因其父權勢，受害者家屬敢怒不敢言。若能……”
“若能找到關鍵苦主，拿到確鑿證據，”慕容錚接口道，眼中掠過一絲厭惡與殺機，“以此惡行逼迫裴世衡就範，換取其手中罪證！此計雖險，卻能直擊要害！裴世衡再狠毒，其子卻是他的命根子！他絕不敢賭！”
雲昭月點頭：“正是！此事需隱秘進行，既要找到苦主，更要確保其安全，拿到鐵證。臣妾需要娘娘相助，尋得可靠人手暗中查訪。”她計劃的核心，就是利用裴世衡父子喪盡天良的罪行作爲突破口，以惡制惡！
“人，本宮有。”慕容錚毫不猶豫，“聽風樓那邊，本宮會親自聯系姬無命。他手下三教九流，耳目遍布京城，最擅查探這類陰私之事。只是……”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雲昭月，“姬無命出手，代價不菲。且此計一旦發動，便無回頭路。裴世衡、衛延年乃至藺翦，必將瘋狂反撲！雲昭月，你可想清楚了？”
雨打芭蕉，沙沙作響。池中錦鯉悠然甩尾，攪碎一池倒影。
雲昭月挺直背脊，望向雨幕深處那重重疊疊、象征着無上權力也蟄伏着無盡凶險的宮殿輪廓，聲音平靜卻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然： “臣妾，無所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