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神蘭的粉白香霧輕柔流轉,傅胭瑤的意念清晰地感知到,每當謝臨與林墨在附近修煉、嬉鬧時,空氣中彌漫的靈氣都帶着一種罕見的清甜與活力,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純粹而充滿希望。
那只被他們喚作“雪團”的靈狐,更是成了她們草木感知中最溫暖的坐標。
它純淨的靈魄氣息,天然地吸引着寧神蘭的香霧,仿佛一種無聲的共鳴。
風舞竹的竹葉在謝臨與林墨追逐的笑聲中輕輕搖曳,柳月凝能“聽”到那笑聲中的信任與依賴,如同最悅耳的弦音,讓竹身都感到輕盈。
雪團常常會突然從草叢中竄出,撲向謝臨的腿彎,或是躍上林墨的肩頭,蓬鬆的尾巴掃過少年的臉頰,惹得兩人開懷大笑。
蘇拂雲的銀絲藤能“觸摸”到少年奔跑帶起的微風,以及雪團依偎在他們身邊時,那份毫無保留的依賴所散發的微弱卻溫暖的生命力場。
蘇綰的青黛草則“看”得更遠。
她曾“見”證過這樣一幕:一個活潑伶俐、梳着雙丫髻、腰間系着一串清脆鈴鐺的女孩(雲苓,藥園執事之女),常常偷偷避開執事的視線,揣着幾個飽滿水靈的朱果,蹦蹦跳跳地來到謝臨和林墨常待的角落。
她將果子塞給兩人,眼睛彎成月牙:“謝師兄,林師弟,快嚐嚐!剛熟的!”
雪團會立刻湊過去,用鼻子輕蹭女孩的手心,惹得她咯咯直笑。
三個少年人加上一只靈狐,在夕陽的餘暉下分享着甘甜的果實,鈴鐺聲、笑聲、雪團滿足的咕嚕聲交織在一起,那份簡單純粹的快樂,如同暖流,悄然滲入草木的感知,撫平了仙府寂寥帶來的些許冷硬。
那是紅塵煙火裏最動人的畫面,是她們在孤寂仙府中,透過草木之眼“品嚐”到的珍貴蜜糖。
這份源自少年情誼與靈狐陪伴的溫暖與快樂,是風雪來臨前,最珍貴的底色。
十年後
寒風如刀,卷着細碎的雪沫,抽打在斷魂崖孤絕的峰頂。
此地靈氣紊亂如沸湯,罡風咆哮着切割山岩,正是青雲宗弟子沖擊金丹境界最凶險、也最錘煉道心的“斷魂台”。
謝臨盤坐於高台正中,周身靈力鼓蕩,衣袍獵獵作響,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落,瞬間便在刺骨寒意中凝成冰珠。
結丹,就在此刻!
洶涌的靈力如同失控的野馬,在他經脈內橫沖直撞,丹田處那團凝聚的液態真元漩渦正劇烈翻騰,每一次旋轉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更可怕的是心魔叢生,無數紛亂的念頭、師尊玄塵子失望的眼神、師兄楚風那看似溫和實則輕蔑的笑意、以及深埋心底的不甘與怨憤,盡數化爲猙獰的魔影,在識海中尖嘯撲擊,欲要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嘶吼從謝臨喉中迸出,他身體劇烈震顫,臉色煞白如金紙,口鼻間竟逸出絲絲縷縷的黑氣。
心魔反噬,已至最凶險的關頭!
那團即將成型的金丹雛形,在魔念侵蝕下搖搖欲墜,表面甚至出現了細密的裂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崖頂邊緣,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猛地竄出!
雪團!
它蓬鬆的尾巴根根炸起,平日裏溫潤的黑眼睛裏此刻燃燒着近乎決絕的光。
“嗷嗚——!”
一聲清越悠長、穿金裂石般的狐鳴響徹風雪!
它小小的身軀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化作一道純粹的白色流光,義無反顧地撞向謝臨眉心那團最爲濃稠、最爲扭曲的心魔黑氣!
嗡!
純粹的靈魄之力與污穢魔氣猛烈碰撞!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聲沉悶的、仿佛靈魂被抽空的悶響。
黑氣核心驟然被沖散、湮滅。
代價是,那道純淨的白光也隨之崩解,如同被風吹散的雪花,點點星芒在凜冽的風雪中迅速黯淡、消散。
“雪團——!!!”
謝臨的心魔驟然消散,金丹雛形瞬間穩固,一股強大的、屬於金丹修士的磅礴氣息轟然爆發!
然而,他臉上沒有絲毫突破的喜悅,只有瞬間吞噬一切的巨大恐懼和空白。
他猛地睜開眼,看到的便是那白狐靈魄在風雪中徹底潰散的最後景象。
“不——!”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向崖邊,徒勞地伸手抓向那消散的靈光,卻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雪沫和刺骨的寒風。
風雪更急了。
一片狼藉的斷魂台上,那小小的、熟悉的白色身影靜靜躺在冰冷的岩石上,蓬鬆的尾巴無力地鋪開,曾經靈動的黑眼睛緊閉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卻再也沒有了呼吸的溫度。
謝臨踉蹌着撲過去,顫抖着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小小的、冰冷的身體抱入懷中。
皮毛上還殘留着它獨有的、陽光曬過青草般的淺淡氣息,可身體卻在飛速地冰冷下去。
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結丹成功的狂喜沖刷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心髒被生生剜去的劇痛。
靈藥園深處,寧神蘭的香霧劇烈震蕩,粉白色的光暈瞬間黯淡,仿佛被無形的悲傷凍結。
傅胭瑤清晰地感知到那股純粹溫暖的生命氣息驟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撕裂般的痛苦和無盡的冰冷從斷魂崖方向洶涌而來。
風舞竹的竹身發出陣陣低沉的、如同嗚咽般的金玉摩擦聲,柳月凝的意志被那份痛失所愛的巨大悲慟狠狠擊中,竹葉無風自動,簌簌作響。
銀絲藤纏繞的藤蔓微微蜷縮,蘇拂雲“感受”到謝臨懷抱狐屍時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和孤獨,那份溫暖夥伴驟然離去的冰冷空白。
蘇綰的青黛草葉片緊緊貼伏地面,仿佛在分擔那份沉重,葉脈間的微光徹底熄滅。
雪團的消失,不僅帶走了謝臨和林墨的快樂,也抽走了草木感知中那一抹最亮麗的暖色。
那只總是帶來生機與歡笑的靈狐,成了她們共同“經歷”的第一場刻骨銘心的失去。
那份痛,清晰而沉重。
風雪嗚咽,仿佛在回應這撕心裂肺的呼喊。
崖頂光影閃動,數道身影倏然落下。
爲首的是玄塵子,一身青色道袍纖塵不染,神情淡漠如冰。
楚風緊隨其後,眼底深處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其他幾位長老和內門精英弟子也陸續出現,目光掃過抱着狐屍悲慟欲絕的謝臨,大多帶着冷漠、不解,甚至一絲不屑的意味。
“臨兒,結丹已成,可喜可賀。”
玄塵子的聲音平靜無波,穿透風雪,清晰地落在謝臨耳中,卻比寒風更刺骨,“區區一介靈狐,不過是依附靈氣的凡物,縱有些許靈性,終究難逃壽盡之時。修士當斷情絕欲,心系大道。莫爲這點外物之傷,損了道心根基。”
玄塵子冰冷的訓誡“修士當斷情”傳來時,草木間的氣息愈發凝滯冰冷。
楚風上前一步,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關切和惋惜:“謝師弟節哀。靈狐護主殞身,也算忠義可嘉。只是師尊所言極是,大道無情,我等修士,豈能爲凡塵俗情所困?當以此爲戒,斬斷塵緣,方能在仙途上走得更遠。”
他話語溫和,卻字字誅心,將雪團的犧牲輕描淡寫地定性爲“凡塵俗情”,將謝臨的悲痛貶斥爲“損道心根基”。
周圍隱隱傳來幾聲同門低低的嗤笑,目光如同針尖,刺在謝臨背上。
“它……它通人性啊……”
他喃喃着,聲音嘶啞破碎,像是砂紙摩擦着岩石。
滾燙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砸落在雪團冰冷僵硬的皮毛上,又迅速凍結成小小的冰晶。
“它……不是畜生……它通人性啊……”
他緊緊抱着那冰冷的身體,肩膀劇烈地抽動着,悲慟的低吼最終變成了一聲淒厲絕望的哀嚎,在斷魂崖狂暴的風雪中回蕩,
“它通人性啊——!”
謝臨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玄塵子和楚風,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悲憤和無法宣之於口的痛楚如同岩漿在胸腔翻滾灼燒,幾乎要沖破喉嚨。
他下意識地抬手擦去臉上冰冷的淚痕,頸間那枚常年貼身佩戴、邊緣已有一道細微裂痕的舊玉佩,冰冷的棱角恰好重重硌在他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口上!
劇痛和鮮血的刺激讓他腦中一片空白。
嗡——!
就在掌心傷口涌出的溫熱鮮血浸潤玉佩裂痕的刹那!
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蘊含着古老堅韌破碎之意的彩光,驟然從玉佩深處迸發出來!
與此同時,崖頂邊緣,那幾株看似尋常的草木——青黛草、銀絲藤、風舞竹、寧神蘭——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引動,齊齊散發出極其微弱的靈光波動!
尤其是那竿風舞竹,竹身劇烈震顫,發出細碎的金玉之鳴,一道古老蒼勁的“受”字虛影在竹節間驟然浮現,青光幽微,與謝臨玉佩中逸散出的彩光氣息隱隱共鳴!
然而這異象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被風雪和謝臨自身的劇烈情緒波動所掩蓋。
無人察覺。
唯有謝臨,掌心那冰冷的玉佩棱角似乎更銳利了幾分,刺得他生疼,卻也讓那幾乎將他撕裂的悲慟稍稍凝滯了一瞬。
他緊咬着牙關,喉頭滾動,將所有的嘶吼和不甘死死壓回心底。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更緊地、更緊地將懷中那小小的、冰冷的白狐抱在懷裏,仿佛那是他在這冰冷世界裏唯一的火種。
風雪卷過,斷魂台上只餘下一道抱着狐屍、在衆人冷漠目光中顯得格外孤絕的身影。
雪團殘存的最後一點純淨靈魄氣息,混合着謝臨滾燙的鮮血與那玉佩的微芒,悄然在他手腕上凝聚,化作一道栩栩如生的雪狐靈紋,無聲守護。
時光荏苒,十年彈指。
十年光陰,並非全是陰霾。
在那些苦修與壓抑的間隙,草木化身們依舊能捕捉到零星的微光。
那個系着鈴鐺、名喚雲苓的女孩漸漸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間的活潑未曾完全褪去。
她仿佛繼承了雪團某種守護的意志,常常出現在沉默了許多的謝臨和依舊努力追隨的林墨身邊。
風舞竹曾“聽”到雲苓在林墨又一次被內門弟子刁難後,清脆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維護:“林師弟是謝師兄罩着的,你們少欺負人!”
她像一道屏障,用她的機靈和些許執事之女的便利,努力隔開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寧神蘭的香霧曾“嗅”到林間篝火的氣息。
一次尋常的宗門歷練,雲苓不知從哪裏摸出幾只肥美的山雞,林墨笨手笨腳地生火,謝臨沉默地處理獵物。
當火焰噼啪作響,烤肉的香氣彌漫開來時,林墨將烤得最金黃的一只雞腿遞給謝臨,雲苓則笑嘻嘻地塞給林墨一只翅膀。
火光映照着謝臨線條冷硬的側臉,有那麼一瞬間,他緊繃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火光旁,林墨啃着雞翅,滿足地眯起眼,絮絮叨叨地講着外門的趣事,雲苓銀鈴般的笑聲不時響起,驅散了林間的寒氣。
蘇拂雲的銀絲藤捕捉到那一刻篝火旁微暖的氣流和放鬆的生命力場,雖然短暫,卻如同寒夜中的火星。
蘇綰的青黛草“看”着那跳躍的火光,映照着三張年輕的臉龐,仿佛看到了十年前藥園角落那份快樂的微弱延續。
雲苓的存在,像一劑溫柔的粘合劑,努力維系着謝臨與林墨之間那根名爲“雪團”的紐帶斷裂後,尚未完全消散的情誼,成爲這十年灰暗底色中,一抹難得的亮色。
宗門大殿的白玉階上,謝臨跪在玄塵子面前,玄色弟子服在晨光裏泛着冷硬的光。他抬手解下腰間那枚陪伴多年的舊玉佩,連同雪團靈魄消散時凝成的狐毛一起,用靈力裹成個光團,輕輕放在階前。
“師尊,”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弟子願入執法隊。”
玄塵子捻須的手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光團裏微微顫動的狐毛:“執法隊規矩森嚴,最忌私情。你確定?”
“弟子確定。”謝臨額頭抵着冰涼的玉階,“前番斷魂崖失態,已證弟子道心不堅。唯有日日面對鐵律,時時警醒己身,方能斷卻塵緣,不負師尊教誨。”
他說這話時,眼角餘光瞥見楚風站在殿柱旁,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那笑意像根針,刺得他後頸發緊,卻也讓他把那句“求師尊再信弟子一次”咽得更死。
三日後,執法堂的令牌懸在了謝臨腰間。授令儀式上,楚風親自爲他束緊執法勁裝的腰帶,指尖有意無意劃過他手腕那道雪狐靈紋:“謝師弟既入執法隊,便要記得——劍峰的規矩裏,從沒有‘例外’二字。”
謝臨抬手按住腰間佩劍,劍柄的冰紋硌得掌心發麻。他看着銅鏡裏自己一身玄衣、面無表情的模樣,忽然想起多年前藥園裏,林墨舉着顆朱果笑他臉紅得像熟透的果子。
銅鏡裏的人影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最後一點暖意已被寒冰覆蓋。他轉身走出房門,執法靴踏在青石地上,發出清脆而冷硬的聲響,一步步遠離那片曾長滿寧神蘭與青黛草的藥園,也遠離那個會爲只靈狐慟哭的自己。
第一樁差事,是巡查外門弟子的早課。他站在演武場高台上,目光掃過黑壓壓的人群,精準落在那個總愛偷偷往內門方向張望的身影上。林墨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猛地抬頭,眼裏瞬間亮起的光像團小火苗。
謝臨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聲如寒冰:“第三排左數第七,姿勢懈怠,罰抄門規百遍。”
人群裏傳來低低的抽氣聲。林墨臉上的光瞬間滅了,委屈地抿緊嘴,卻還是乖乖地出列領罰。
謝臨看着少年低頭時露出的發旋,想起那發旋曾蹭過自己的掌心,帶着陽光曬過的溫度。他握緊令牌,冰冷的金屬觸感順着指縫蔓延,凍住了喉嚨口那點莫名的澀意。
這便是他選的路。用鐵律作囚籠,將所有溫情鎖死在心底,只爲換一句“道心穩固”的評語。只是沒人知道,那枚被他留在師尊殿外的舊玉佩,早已在他神魂深處,刻下了永不磨滅的裂痕。
三年後
青雲宗,執法堂前的審判台。
巨大的青石廣場被肅殺的氣氛籠罩。
高台之上,坐着幾位宗門長老,爲首的依舊是面無表情的玄塵子。
楚風端坐一旁,嘴角噙着一絲掌控全局的淡然。
台下,是黑壓壓的宗門弟子,竊竊私語如同低沉的潮水。
謝臨站在高台中央,一身內門執法弟子的白衫,襯得他身形挺拔,面容比十年前更顯冷峻,眉宇間沉積着揮之不去的陰鬱與沉重,唯有眼底深處偶爾閃過的一絲疲憊,泄露了冰山下的暗流。
他手中緊握着一柄寒光閃閃的執法劍,劍尖微微下垂,指着他面前被兩名執法弟子死死按跪在地的人。
是林墨。
曾經那個眉眼彎彎、帶着少年鮮活氣的師弟,此刻形容狼狽,衣衫破損,臉上帶着烏青和血痕,眼神卻依舊倔強,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絕望,死死盯着台上的謝臨。
“外門弟子林墨,”
楚風清朗的聲音在靈力的加持下響徹全場,“私闖禁地‘藏珍閣’,竊取宗門秘寶‘九轉凝嬰草’,證據確鑿!人贓並獲!按宗門鐵律,盜取秘寶者,當誅!”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林墨,又落在謝臨身上,“執法弟子謝臨,行刑!”
冰冷的判決如同巨石砸落。
人群一陣騷動。
“我沒有!”
林墨嘶聲大喊,掙扎着想要抬頭,“那草不是我偷的!我是被冤枉的!謝師兄!謝師兄你知道我的!”
他充血的眼睛裏滿是懇求和最後一絲希冀,望向那個他視若兄長、追隨了十多年的身影。
謝臨握着劍的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他能感覺到林墨那錐心刺骨的目光,能聽到他聲音裏的絕望。
十年前斷魂崖上風雪中抱着雪團屍體的冰冷和孤獨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林墨的眼睛,腦海中卻瘋狂地閃過無數畫面:林墨省下靈石給他換藥鋤,捧着安神草湯紅着眼圈,偷偷把最好的靈果塞給他,仰着臉說“師兄才不輸給任何人”……
混亂的思緒、宗規的壓力、楚風那冰冷審視的目光、還有心底某個角落不斷滋長的恐懼——恐懼自己再次因“塵緣”而被宗門、被師尊徹底放棄……
所有的情緒如同絞索,勒得他幾乎窒息。
“林墨,”
謝臨的聲音幹澀得如同沙礫摩擦,帶着一種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冰冷,“證據如山,容不得你抵賴!身爲執法弟子,當以宗門鐵律爲先!”
他猛地踏前一步,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執法劍,寒光映亮了他眼底的掙扎和血絲,也映亮了林墨瞬間灰敗下去的臉龐。
“行刑!”
劍光如同冰冷的閃電,帶着決絕的破空尖嘯,悍然斬落!
噗嗤!
利刃切入血肉的聲音沉悶得令人心悸。
林墨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
鮮血如同噴涌的泉水,瞬間染紅了他胸前破爛的弟子服,也濺上了謝臨冰冷的白衫。
“嗬……嗬……”
林墨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
他渙散的眼神艱難地、最後地聚焦在謝臨臉上,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手,顫抖着,極其艱難地、一點點探入懷中,摸索着。
在無數道震驚、冷漠、或快意的目光注視下,在生命流逝的最後幾息,林墨終於從染血的懷裏摸出了一個小小的、被鮮血浸透大半的玉盒。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顫抖着、幾乎是用塞的方式,將那染血的玉盒猛地推向謝臨的腳邊。
“師……兄……”
鮮血不斷從他口中涌出,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執拗和委屈,“……我……我偷它……是想……給你……當……生辰……禮的……”
最後一個字吐出,他眼中的光徹底熄滅,手臂無力地垂落下去,身體軟倒在地,再無聲息。
那小小的、染血的玉盒,就靜靜躺在謝臨的腳邊,盒蓋在撞擊中微微掀開了一條縫,濃鬱得幾乎化爲實質的草木精華氣息瞬間逸散開來——正是那株能助金丹修士穩固根基、提升結嬰成功率的奇珍,九轉凝嬰草!
轟——!
謝臨感覺自己的腦袋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唯有林墨臨死前那雙絕望又委屈的眼睛,和他那句微弱卻如同驚雷般的話語,在腦海中反復炸響!
“……想給你當生辰禮的……”
生辰禮……
原來,他以爲的竊寶,是師弟耗費心血、甘冒奇險爲他準備的生辰禮!
原來,他親手斬殺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毫無保留地信任他、依賴他、願意把最好的都留給他的至親之人!
悔恨!
如同最毒的岩漿,瞬間焚毀了他所有強行築起的堤壩!
巨大的痛苦和恐懼如同深淵巨口,要將他徹底吞噬!
他幾乎要癱倒在地,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抱起林墨的屍體嚎啕大哭,幾乎要嘶吼着質問這冰冷的天道!
不行!
楚風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扎在背上!
玄塵子漠然的眼神如同萬載寒冰!
台下那無數道目光——冷漠的、鄙夷的、幸災樂禍的……如同無數面鏡子,映照着他即將徹底崩潰的狼狽!
不能崩潰!不能認輸!絕不能再被釘在“爲情所困”、“道心不穩”的恥辱柱上!
“哼!”
謝臨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行挺直了腰背,將喉頭翻涌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臉上瞬間覆上了一層比玄塵子更加冰冷的寒霜,眼神銳利如刀,掃視全場,聲音帶着一種刻意拔高的、斬釘截鐵的冷酷:
“冥頑不靈!死到臨頭還要妖言惑衆,妄圖攀誣宗門執法弟子!如此欺師滅祖、背棄宗門之徒,死有餘辜!此等行徑,正是我輩修士引以爲戒的反面教訓!斬之,以儆效尤!”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扎向地上那具冰冷的屍體,也扎向他自己的心!
他強迫自己相信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仿佛這樣就能掩蓋那噬心蝕骨的劇痛,就能將那滔天的悔恨和無法承受的真相永遠埋葬!
就在他強撐着說完這番誅心之言,寬大的袍袖隨着他拂袖的動作微微蕩起時,袖中,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滑落,帶着溫熱的粘稠感,滾到了他緊握的拳心裏——是那塊邊緣開裂的舊玉佩!
玉佩冰冷的棱角狠狠硌着他的掌心,而上面沾染的、林墨溫熱的鮮血,此刻卻如同燒紅的烙鐵!
灼熱!刺痛!
瞬間從掌心蔓延至全身!
嗡——!
靈藥園深處,那竿風舞竹化身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擊中,猛地發出一陣劇烈的、近乎悲鳴的震顫!
竹節間那個古老的“受”字虛影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光芒,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
這光芒穿透空間的阻隔,與謝臨袖中那枚染血玉佩的氣息瘋狂共鳴!
一股龐大、復雜、扭曲到極致的痛苦洪流,裹挾着自欺欺人的謊言外殼和那被死死壓抑、灼燒沸騰的真心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流,清晰地傳遞到了仙府深處四人的靈魂深處!
青黛草緊緊貼伏於靈土,葉片邊緣的銳利紋路黯淡無光。
銀絲藤虯虯勁的藤蔓微微顫抖,編織的無形網絡傳遞着那幾乎將靈魂撕裂的悔恨風暴。
寧神蘭的粉白香霧劇烈翻騰,試圖安撫,卻被那絕望的洪流沖擊得搖搖欲散。
蘇綰、蘇拂雲、柳月凝、傅胭瑤的意識在仙府核心處劇烈震蕩,四張年輕卻寫滿沉凝的面容在暖玉光華下微微發白。
原來,這紅塵中最極致的苦痛,並非單純的失去,而是親手摧毀最珍視之物後,還要用最冠冕堂皇的謊言去麻痹自己,去焚燒那顆早已破碎淋漓的真心。
十年後審判台,執法劍寒光映亮林墨胸口的血洞。“...生辰禮...”染血玉盒滾落腳邊,九轉凝嬰草的清苦藥氣混着血腥沖入寧神蘭的感知,傅胭瑤幾乎被真相的灼流燙傷靈識!謝臨袖中染血玉佩驟然滾燙,風舞竹迸發金玉崩裂之音,“受”字青光炸成碎片——
“死有餘辜!此乃修士之戒!”
誅心謊言出口刹那,柳月凝“聽”見兩種碎裂聲:林墨生命之火熄滅的靜默,與謝臨道心冰殼下真心被炙烤的噼啪爆響。
台下雲苓撥開人群時,染血雪狐木雕正從謝臨劍穗墜地,被她顫抖拾起。
玉佩明滅間,四人感觸良多:
謝臨那強行將真心裹入謊言、再用謊言之火燒灼自己的扭曲景象,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們的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