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流池的靈露泛起最後一圈漣漪,那顆凝聚了杏花村百年善意的慈道真種,終於沉入池底,與百花浮雕的根脈相融。
傅胭瑤指尖殘留着寧神蘭的清芬,看着池面倒映出的四張面容
蘇綰眉峰的青黛靈紋流轉着溫潤星光,
蘇拂雲發間銀絲纏繞的木簪泛着柔光,
柳月凝腰間鸞帶的竹影愈發鮮活,而自己頰邊的並蒂蘭暗紋,正隨着呼吸輕輕舒展。
“慈道圓滿,”蘇綰率先開口,指尖在池邊青石上輕叩,激起細碎的靈光。
“但三寶鏡界,尚有‘儉’與‘讓’二境未探。”
話音未落,殿頂懸掛的青銅古鏡突然齊齊震顫。
原本映照着杏花村炊煙的“慈”鏡光華漸斂,而其左側一面蒙塵的古鏡,卻在嗡鳴中浮現出“儉”字古篆。
篆字邊緣流淌的青光,與蘇綰眉峰靈紋同出一源,隱約可見鏡中景象——不是良田村落,而是片被風沙侵蝕的幹裂土地,散落着無數細如毫芒的玉簡殘片。
“牽靈玉簡。”傅胭瑤的目光落在鏡中那些殘片上,香霧在她掌心凝成半枚玉簡虛影,“《百花心經》記載,此簡能引動天地靈脈,卻需以‘惜物’之心淬煉,方能聚合殘片,重顯神通。”
蘇拂雲走到鏡前,發絲輕觸鏡面,那些玉簡殘片竟在鏡中微微顫動:“看來這鏡界,考驗的是如何於匱乏中守持本心。”她指尖微動,一縷銀絲探入鏡中,卷起一片最小的殘片虛影,“就像當年在綰香樓,一枚螺子黛要研出三份青黛,半盒胭脂能調五種唇色。”
柳月凝旋身踏起星步,竹影在鏡前交織成網:“阿禾用桑皮紙畫山河,以血爲墨繪符紋,亦是‘儉’的真意——非吝嗇,是讓每一分力、每一縷情,都用在實處。”
蘇綰抬手撫過鏡上“儉”字,青芒自指尖涌入,鏡中幹裂的土地突然泛起一絲綠意。她想起在青雲藥園,謝臨用一枚舊玉佩承載半生傷痛,最終卻化作霓裳紋飾的往事,忽然輕笑:“走吧。去看看那些被風沙掩埋的玉簡,藏着怎樣的‘精打細算’。”
四雙手再次交疊,源流池的靈露順着她們的指尖升起,在鏡前凝成一道青、銀、綠、粉交織的光橋。這一次,蘇綰特意將那支曾畫出清心符的螺子黛別在發間,蘇拂雲的銀絲藤纏繞上半截斷裂的玉簪,柳月凝的鸞帶系緊了一片風舞竹葉,傅胭瑤的香盒裏,多了撮從杏花村帶回來的灶心土。
鏡中風沙呼嘯而至的前一刻,蘇綰最後望了眼池底的慈道真種。那裏,仿佛有盞微燈在玉紋深處明滅,正與她們即將踏入的未知鏡界,遙遙呼應。
鏡界流轉的眩暈尚未徹底消散,腳底便已傳來滾燙粗糲的觸感。風是幹燥的刀,裹挾着沙礫,剮蹭着裸露的每一寸肌膚,呼吸間盡是塵土與焦灼的氣息。舉目四望,天穹是渾濁的土黃色,大地龜裂,縱橫交錯的裂縫如同巨獸瀕死時張開的嘴,貪婪地吞噬着所剩無幾的溼氣與生機。幾株枯槁扭曲的怪木,如同垂死老者伸向天空的枯手,成了這片名爲“谷神荒”的土地上,唯一的、絕望的注解。
隱真觀落下的微光,悄無聲息地融進村口一座早已被風沙侵蝕得只剩半壁殘垣的土地廟裏。裂紋遍布的泥牆,被風沙掏空的窗櫺,成了她們暫時蟄伏的所在。隔絕塵囂的粉白香障在此地顯得格外微弱,艱難地抵御着外界無處不在的、帶着死寂意味的燥熱。
蘇綰立於半塌的廟門陰影中,眉峰那道青黛靈紋似被風沙所激,微微流轉,映着外面一片昏黃。神識如無形的網鋪開,觸及之處,是幹涸的河床,是坍塌的土屋,是村落深處彌漫的、近乎凝滯的飢餓與疲憊之氣。村落名字裏那點虛妄的“神”字,此刻只餘下無邊的諷刺。
“牽靈玉簡的氣息……散落在這片焦土之下。”傅胭瑤的聲音在殘廟中響起,沉靜依舊,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攤開掌心,一點微弱的碧芒在其間掙扎閃爍,仿佛風中殘燭,艱難地指向村落某個方向。那光芒黯淡,被此地無處不在的荒蕪死寂死死壓制着。
柳月凝旋身,翠色鸞帶上的竹影在幹燥的風中顯得有些僵硬。她足尖輕點地面,一圈極淡的水綠色漣漪漾開,試圖探知地脈水汽,卻只觸及一片滾燙的枯竭。“水脈斷絕,生機幾無。”她蹙眉,腰間的竹影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如同蒙上了一層沙塵。
蘇拂雲走到一面勉強還算完整的泥牆前,指尖纏繞的發絲銀輝流轉,輕輕拂過牆面。牆皮簌簌剝落,露出內裏更爲粗糙的土坯。“此境之‘儉’,怕是刀鋒刮骨之儉。”她溫婉的眉宇間凝結着一層凝重,“連泥土……都吝嗇於最後一點粘性。”
風沙嗚咽着穿過殘破的廟宇,卷起細小的塵土漩渦。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灰敗中,一個身影闖入了她們的神識視野。
是個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形瘦削,骨架卻透着一股子勁韌。皮膚被風沙和烈日染成了深麥色,布滿細小的皸裂。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多處磨損的粗布短打,褲腿挽到膝蓋,露出一截同樣精瘦結實的小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卻異常清亮銳利,像荒漠夜空裏最堅韌的星辰,目光掃過幹裂的土地、坍塌的牆角、甚至牆角縫隙裏掙扎的一星半點枯草時,都帶着一種近乎苛刻的審視和掂量。
他叫陳守拙。這個名字,連同他眼中那抹不肯熄滅的光,如同一顆小小的、卻異常執拗的石子,投入了這片名爲谷神荒的死水。
他的動作很快,帶着一種不容浪費的精準。正蹲在村口一棵半枯的老榆樹下,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缺口的小鏟,刮着樹幹上龜裂的樹皮。刮下的粉末落在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裏,積了薄薄一層。不遠處,兩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的孩子呆呆地看着他,其中一個忍不住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榆樹皮粉,”陳守拙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清晰沉穩,“混在野菜糊裏煮,能增厚些,頂餓。”他將陶碗遞給稍大些的孩子,“省着點,刮多了,樹就死了。”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遠處一座歪斜的茅草棚——那是村中僅存的“糧倉”,實際上不過是個勉強遮雨的草垛。他快步走過去,彎腰從棚子旁幹裂的地縫裏揪下幾根灰綠色的、毫不起眼的野蒿。那野蒿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斷,葉片上覆着一層抵御風沙的細密白絨。
“看見沒?”陳守拙捏着那幾根野蒿,對跟過來的孩子和幾個聞聲聚攏的村民展示,“這叫‘沙蒿’,味兒沖。”他將野蒿湊近鼻端,村民們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他卻仿佛聞到了寶。“晾幹了,搓碎了,撒在存糧的草堆底下,”他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將幾根沙蒿塞進草棚角落,“蟲子、耗子,最怕這味兒!比人金貴的東西,它們也嫌嗆!”
一個駝背的老漢遲疑道:“守拙娃子……這……真能行?往年耗子可凶……”
陳守拙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在灰黃的面色映襯下格外醒目:“試試唄!總比眼睜睜看着糧食被啃光強。老天爺不給活路,咱自己找縫鑽!”他語氣裏沒有抱怨,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務實。
殘破的土地廟內,蘇綰眉峰那道青黛靈紋,在陳守拙將沙蒿塞入草棚的瞬間,驟然亮了一下!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意念引動,符紋深處一點精芒流轉,竟隱隱勾勒出一小片沙蒿葉脈的虛影,一閃而逝。蘇綰指尖微動,一縷精純的螺黛靈粉自發溢出,在她袖中無聲無息地凝練,比以往更加堅韌、內斂。
柳月凝的眸光追隨着陳守拙穿梭於破敗村落的身影。當她看到少年撿起一塊被風化的、布滿孔洞的土塊仔細端詳,又奔向村後一處幾乎幹涸的泥塘挖取膠泥時,她足下那踏星步的韻律悄然改變。不再是行雲流水的旋舞,而是變得短促、精確,如同在方寸之地反復度量。每一次足尖點地,那圈蕩開的翠色漣漪都更加細密,如同一張無形的篩網,濾過風沙,將一絲絲微薄但真實的地氣水意凝聚。她腰間鸞帶上的竹影,也隨之收束,竹節變得異常清晰而緊湊,仿佛每一分力量都被精打細算地儲存起來。
傅胭瑤的目光則落在陳守拙那雙沾滿泥巴的手上。他正蹲在泥塘邊,用膠泥修補幾個裂了縫的舊陶罐。泥水混合,在他的揉捏拍打下,嚴絲合縫地填補着每一道裂痕。他的動作沉穩而富有耐心,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傅胭瑤身前,那方青玉花盆中原本因環境惡劣而有些萎靡的靈香碧芽,葉片竟輕輕舒卷了一下,仿佛汲取到了泥土中某種最本真的堅韌意志。盆中粉白的寧神香霧,也悄然收斂了擴散的逸散,變得更加凝練溫馴,緊緊包裹着碧芽,竭力保存着每一絲生機。
蘇拂雲靜靜看着,指尖纏繞的發絲銀光流淌,溫潤而柔韌。她發髻間那支纏繞銀絲的木簪,珠光也顯得愈發內蘊沉穩,仿佛所有光華都被小心地收斂,只在最需要時才會流淌。
日子在風沙的打磨下,一天天過去。陳守拙成了這片荒蕪之地上,最忙碌也最亮眼的一道微光。
他教幾個半大孩子如何辨識沙地深處那些盤根錯節、能榨出少量水分的草根;他指點婦人將曬得幹硬的雜糧餅子掰成小塊,用僅有的、渾濁的存水泡軟成糊糊,最大限度地減少吞咽的損耗;他帶着一群眼神裏重新燃起微光的村民,在幹涸的河床上篩揀那些被洪水沖刷後留下的、混在砂石裏的細小谷粒——那真是大海撈針般的細致活計,每一顆被挑揀出的癟谷,都如同金子般珍貴,被鄭重地收藏進各家各戶用破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種囊”裏。
最令人動容的,是每當他勞作完畢,或是巡視過村中情況後,總會習慣性地伸手探入自己那件破舊短打的袖袋深處,小心翼翼地捻出一小撮東西。那通常只是十幾粒幹癟發黃、甚至帶着蟲眼的雜糧種子。他用指尖拈起一粒,對着昏黃的陽光仔細查看,眼神專注得如同在鑑賞稀世奇珍。那袖袋仿佛一個取之不竭的寶庫,總能在他最需要鼓舞人心的時候,變戲法般掏出那麼一小撮“希望”。
“看見沒?”他常對圍着他的村民和孩子攤開掌心,那十幾粒種子在粗糙的掌紋間顯得格外弱小,卻又格外堅韌,“只要還有一粒種,這地,就餓不死人!省着用,當命護着!”
殘廟內,蘇綰姐妹的神識無聲地覆蓋着這一切。蘇綰袖中凝練的螺黛靈粉,已悄然散發出淡淡的、如同新谷般溫潤的光澤,符紋流轉間,竟隱隱與村中那些被精心篩選、珍藏的谷粒氣息呼應。柳月凝足下的翠色漣漪變得更加穩定,如同在幹涸大地上悄然鋪設了一層無形的、濾過雜質的生機水網。傅胭瑤花盆中的靈香碧芽,頂端那點凝聚的光芒,竟在寧神香霧的包裹下,隱隱顯露出一絲玉簡的棱角虛影!而散落在村中地下深處那些牽靈玉簡的殘片氣息,也似乎被這由無數“儉行”匯聚的意志所引動,開始有了極其微弱的聚合跡象。
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與欣喜,在四姐妹心頭彌漫。這“儉”之境,非是苦修般的吝嗇自囚,而是在絕境中迸發出的、對生命本身最大的珍惜與禮贊!是於塵埃沙礫中,也要榨出最後一點甜的精微智慧!
就在這片看似艱難卻又透着頑強生機的氛圍中,一絲不諧的陰影,悄然逼近。
村西頭,老光棍胡三的土屋塌了大半。斷壁殘垣下,一個不起眼的鼠洞被刨塌的土塊砸開了口子。胡三餓得眼睛發綠,猛然想起陳守拙說過,災荒年景,老鼠洞裏往往藏着“餘糧”!這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點燃了他眼中貪婪的光。
“耗子洞!有糧!”他嘶啞地吼了一嗓子,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枯瘦的手指瘋狂地扒拉着那個洞口。
幾個同樣被飢餓折磨得失去耐心的村民聞聲圍攏過來,渾濁的眼中也燃起希望的火苗。有人遞過一把破鋤頭。胡三搶過來,對着那黑黝黝的洞口,狠狠刨了下去!
“省下挖野菜的力氣,洞裏現成的……”他一邊刨,一邊喘着粗氣念叨。
泥土飛濺。洞口迅速擴大。
殘廟內,蘇綰眉心的靈紋驟然一凝!柳月凝足下的翠色漣漪猛地一滯!傅胭瑤更是在那洞口被刨開的刹那,猛地蹙緊了眉頭——一股極其微弱、卻帶着令人心悸的污穢與腐朽氣息,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驟然從那洞底深處彌漫開來!
“住手!”一聲清喝從村道傳來。是陳守拙!他剛從後山篩谷回來,見狀臉色大變,扔下肩頭裝着零星癟谷的小布袋,疾步沖來。
晚了!
胡三的鋤頭再次落下,刨開了最後一點封土。
噗嗤!
沒有預想中金黃的谷物滾出。一股粘稠、漆黑、散發着刺鼻腥臭的液體,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膿血,猛地從洞底噴涌而出!黑水濺了胡三滿頭滿臉,更瞬間浸透了他腳下的泥土,散發出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嘔——!”胡三猝不及防,被那惡臭熏得當場彎腰幹嘔,黑水順着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模樣淒慘又恐怖。
圍觀的村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連連後退,臉上剛剛燃起的貪婪瞬間被驚恐取代。
“這……這是什麼鬼東西?!”有人失聲尖叫。
陳守拙已沖到近前,一把推開還在幹嘔的胡三。他死死盯着那不斷汩汩冒出黑水的鼠洞,又猛地抬頭,望向遠處地平線隱約可見的、一片更爲死寂的焦黑土地——那是鄰村,聽說月前就死絕了戶,成了遠近聞名的“死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他的脊梁骨!比谷神荒最凜冽的寒風還要刺骨!
鼠洞噴涌的黑水,在死寂的塵土上蜿蜒出令人窒息的毒徑。那刺鼻的腐朽氣息鑽進每個人的肺腑,將恐懼狠狠澆鑄在凝固的空氣中。胡三臉上殘留的烏黑液體,陳守拙掌心咳出的、同樣烏黑的濃血,將“儉”境初顯的微光驟然推進了陰冷的深淵。
“瘟……瘟毒……”陳守拙嘶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重復着這個令人肝膽俱裂的詞。他的身體在劇烈的咳嗽中佝僂,每一次喘息都像在撕扯傷口,臉頰上的血色被一種驚悸的灰敗取代。村民們的眼神裏,那剛剛因陳守拙而點燃的、對一絲絲積累的珍視與生機的信任,瞬間龜裂。恐慌如同滴入死水的濃墨,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窒息感比風沙更沉重地壓向每個人心頭。殘破土地廟內的空氣也仿佛凝固了。
“不能讓這絲火苗徹底熄滅。”柳月凝眸中翠色凜然,指尖掐訣。腰間那條鸞帶驟然無風自動,其上細膩的竹影仿佛活了過來,瞬間變得極其細密堅韌,如同織就了一張無形的濾網。無形的清冽之氣以她爲中心,如同涓涓細流,悄然融進幹澀的狂風,精準地拂過胡三沾滿黑水的發膚,將他身上最濃烈的污穢瘟氣悄然攝走、封入竹影深處。
與此同時,傅胭瑤掌心氤氳的寧神香霧無聲爆發。粉白香障猛烈波動,卻並非擴散,而是凝成一道筆直的細線,驟然穿透廟宇的殘壁!那香霧如活蛇般,精準地纏繞上陳守拙掩唇的手腕,迅疾鑽入他因劇烈咳嗽而大張的口鼻之中。溫和而堅韌的淨化之力,如同最輕柔的泉水,瞬間滲入他灼痛的肺腑,瘋狂沖刷內腑淤積的惡毒。一股清冽的氣息強行撐開了他被瘟毒堵塞的呼吸,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終於被壓了下去,他的身體不再痙攣般抽搐,雖然依舊虛弱地喘息,唇色卻透出一絲虛弱的生白。
蘇綰指尖微動,一縷凝練到極致、散發着溫潤內蘊青光的螺黛靈粉,悄然飄散在風中。這光芒如絲如縷,隨着陳守拙粗重的呼吸,悄無聲息地沒入他緊握着的拳心裏殘留的那一灘烏黑血塊。青光流淌,血塊中粘稠烏黑的死氣竟被一點點淬煉、提純,那令人心悸的黑色漸漸淡去,露出了底下混雜着絲絲微芒的暗紅。微芒極其細小,卻散發着純淨溫潤的光——那是被瘟毒污穢壓制的牽靈玉簡的殘存真意!
“當啷!”一聲輕響,蘇拂雲發髻間那根纏繞銀絲的木簪光華流淌,一縷幾乎無法察覺的銀輝逸散,如水銀般悄無聲息地滲入下方摔碎的粗陶碗片內部。破碎的陶片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召喚,微微震顫,斷裂口處飛速彌漫起一層柔韌的銀色膜狀物。眨眼間,所有碎片竟被這層柔韌的銀輝溫柔地牽引,在泥土上完成了無聲的拼接!一只布滿銀色裂痕紋路的粗陶碗,重新回到了老婦人身前的土地上,唯有碗底殘餘的那點被淬煉後顯出底色的暗紅血跡,如同刺目的傷疤,昭示着剛剛發生的一切。老婦人顫抖的手下意識地想去抓碗,卻又猛地縮回,那暗紅的血跡如同烙印灼痛了她的眼睛。
“耗子洞…瘟毒…死村…”一個漢子夢囈般喃喃,臉白得像紙。絕望的烏雲沉沉壓下。
然而,陳守拙站穩了。他不再劇烈咳嗆,雖然臉色依舊灰白,胸膛起伏急促,但那雙曾幾乎被恐懼淹沒的眼睛,重新燃起了灼人的光,比以往更加銳利、更加清醒!他猛地直起身,一腳重重踩在旁邊尚未流盡黑水的鼠洞口,聲音沙啞卻斬釘截鐵:“慌什麼?!瘟毒怕什麼?怕火!怕光!怕幹淨的水!天還沒絕人路!”
他的目光如刀子掃過恐慌的人群,最後落在自己掌心裏,那塊被青華淨化後呈現出絲絲縷縷微芒的暗紅血跡上,眼神深處有刹那的震動和極深的了然。他沒有擦拭,反而如同托着某種沉重的誓言,緩緩將手掌收攏。
他掌心那灘被青華淨化的暗紅血跡中,三枚米粒大小的玉簡殘片正微微震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間,一滴未幹的精血滲入泥土,殘片驟然泛起淡青光暈,竟主動吸附起地面殘留的烏黑瘟毒——那些污穢觸到光暈便化作青煙,而殘片邊緣隱約浮現出細密的沙蒿葉脈紋,如同在淬煉中長出了新的肌理。
“聽我說!”他的聲音嘶啞卻帶着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撕裂了恐懼的沉寂。他指向村中幾處:“胡三,帶幾個人,把村後那片斷牆拆了,撿所有完好的老土磚,不夠就用河灘的大石頭!壘個大灶!越大越好!能燒透磚頭那種!”
“柱子娘!”他目光轉向那捧着空碗發怔的老婦人,聲音緩和下來,“帶上手腳麻利的娘們兒,把村裏所有破瓦罐、碎陶片,都翻出來!撿!洗幹淨!一遍遍洗!燒滾了水燙!一個都不能漏!”
“剩下的人,跟我走!”他帶頭大步朝着村後唯一尚未完全幹涸、只餘一片粘稠淤泥的低窪地走去,“柳條,雜草,能燒的東西!還有死掉的枯木!有多少抱多少!堆到土灶邊上!”他的腳步有些虛浮,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村民們被他的嘶喊驚回魂,迷茫的眼神重新聚焦,本能地跟隨着這唯一的主心骨行動起來。
殘廟之內,柳月凝足下踏着的星步再次變化。細密的翠色漣漪不再僅用於過濾感知,而是隨着步法悄然滲透村後那片窪地的淤泥深處,竭力喚醒其中被瘟毒死氣層層壓制、幾近枯竭的地脈水汽。一縷縷極其微弱的、帶着竹葉清氣的溼潤氣息,艱難地從泥濘中蒸騰出來,無聲地滋養着村民幹裂的手指和洗刷陶片的渾濁用水。
傅胭瑤掌中靈香碧芽頂端的玉簡虛影劇烈震顫着。她神色凝重,指訣引動,香霧凝成的絲線分化爲無數極細的分支,精準附着在那些被一遍遍洗刷的陶片瓦罐上。那溫煦馨香的淨之力,如同一雙雙看不見的手,在每一寸粗糙的表面反復摩挲,祛除最細微的污穢殘留,讓普通的粗陶都隱泛柔光,幾近法器。
蘇綰袖中的螺黛青毫微微震顫。當她看到陳守拙從淤泥深處費力挖起一坨暗沉卻可用的膠泥,準備修補加固那些洗淨的陶罐時,那螺黛青毫竟自動飛出一點靈光,悄無聲息地融入他沾滿污泥的手指關節。一點寧神祛瘀、固本安神的靈蘊瞬間融入他的疲憊肌體,支撐住他搖晃的身體。
蘇拂雲則靜靜地將一縷縷溫潤的銀絲纏繞向村民們不斷搬運來的枯枝雜草。那柔韌的銀華撫過朽木衰草的內部脈絡,無聲地提升着它們的堅韌度與耐燃性,讓最劣等的柴禾也能釋放出更持久穩定的火焰。
巨大土灶壘起,烈火咆哮騰空,驅散濃濁的瘟氣,帶來撕裂絕望的熱意。破陶爛罐在沸騰的水中被反復沖刷淨化。柳月凝引動的微弱地氣與傅胭瑤的香霧交織,令那些水蒸氣也帶上了一絲淨化與滋養的力量。當最老的婦人顫抖着捧起第一碗經過無數次洗刷、又在灶口蒸騰的熱氣中滾過的清水,灌入被淨化的陶罐儲存時,渾濁的眼底終於迸發出淚光:“水!幹淨的水!”
陳守拙坐在火光跳躍的邊緣,汗水和泥污縱橫的臉上帶着深深的疲憊,他閉着眼,似乎在小憩。沒人注意到,他藏在袖袋深處的手指,正隔着粗糙的布面,一遍遍摩挲着裏面藏着的一小把谷種——谷種似乎比之前更加飽滿溫潤,仿佛汲取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堅韌不拔的生機。
而村中散落的玉簡殘片氣息,在這一切由凡人在絕望中以頑強毅力編織的“儉”之儀軌中,無聲地振動着,碎片與碎片之間,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開始了極其緩慢卻無比穩固的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