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檐角滴着殘雨,沈聽雪端着藥碗踏入主屋時,屋內檀香繚繞,卻壓不住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氣。
蘇婉柔蜷在床榻上,素白中衣襯得她膚色如雪,眼角淚痕未幹,指尖死死攥着繡帕,嘴裏仍在低語:“母親……女兒錯了……那金釵是祖母遺物,我怎敢遺失……”
沈聽雪垂眸,將藥碗輕輕放在案上。
湯色棕褐,藥香沉鬱,是安神定志的經典方子——可問題是,太醫署根本沒有開過這方。
她不動聲色地靠近床沿,伸手爲蘇婉柔搭脈。
三指落腕,脈象滑利充盈,氣血通暢,毫無心神耗損之兆。
這哪裏是憂思成疾?
分明是被人用外力引向幻覺與自我暗示的深淵。
她目光一轉,落在床頭供奉的觀音像前。
香爐裏青煙嫋嫋,灰燼層層疊疊,最上一層呈淡綠色,質地細膩如粉,與尋常香灰截然不同。
她心頭猛地一縮——西域迷魂香。
此香出自北境異族,燃之無味,唯嗅者久聞則神志渙散,易生幻覺,貴妃曾借此控人於無形,連皇帝都險些中招。
而蓮心露……她昨日翻查廚房送膳記錄時已確認,蘇婉柔每頓所飲湯羹中皆添此物,量極微,日積月累,足以讓人精神倦怠、意志薄弱,極易受他人言語引導。
一切拼圖在腦中驟然合攏。
不是蘇婉柔夢見亡母責備,而是有人讓她“以爲”自己夢見了。
柳貴妃正在下一盤大棋。
太子側妃冊封在即,若蘇婉柔屆時以“體弱神昏、不堪承寵”爲由被暫緩入東宮,不僅相府顏面盡失,更會淪爲世家聯姻的笑柄。
而這一切,正中貴妃下懷——她要的,從來不只是打壓一個相府嫡女,而是借機削弱整個文臣集團對儲位的影響。
沈聽雪指尖微顫,不是因爲恐懼,而是憤怒。
她曾以爲蘇婉柔只是天真,如今才明白,她的“柔弱”早已成爲一種武器,被動地任人擺布,也被動地牽連所有人陪葬。
若她繼續沉溺於這種虛假的忠誠,等待她的只會是又一次死亡回檔——或許下一次,連回檔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不能再等了。
她必須跳出“婢女護主”的框架,真正觸碰到這座深宮的權力脈絡。
否則,無論她如何努力周旋,終究不過是別人棋局中的一粒塵埃。
夜幕降臨,宮燈次第亮起,沈聽雪換了一身深青色巡夜婢女服,披上薄鬥篷,悄然穿行於偏殿回廊之間。
她避開巡邏侍衛,沿着鳳儀宮後牆緩步前行。
此處荒僻,唯有貴妃靜修的佛堂孤懸院角,平日禁人靠近,唯陳嬤嬤一人執香伺候。
雨又下了起來,細密如針,敲在瓦片上沙沙作響。這是最好的掩護。
她藏身於假山石後,背貼冰冷石壁,呼吸放至最輕。
雨水順着帽檐滑落,打溼了袖口,她卻渾然不覺。
雙耳緊繃,捕捉着風中每一絲異動。
佛堂內燭火微明,窗紙映出兩道剪影。
一道端坐蒲團,姿態端嚴;另一道佝僂執香,正是陳嬤嬤。
片刻後,門扉輕啓一線,陳嬤嬤退出來,四顧確認無人,才低聲喚了一句:“主子,夜深了,該歇了。”
屋內傳來一聲極輕的應答,隨即是瓷器輕碰之聲,像是茶盞放下。
沈聽雪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就在這時,雨聲稍歇,佛堂內傳出一句清冷嗓音——
“……太子那邊可安排妥了?”沈聽雪蜷在假山之後,雨水順着石縫滑落,滴進她領口,寒意如蛇蜿蜒而上。
她的手指死死摳住青苔斑駁的石沿,指甲幾乎嵌入石中,才勉強壓制住身體本能的顫栗。
佛堂內那句“至於那個沈氏……最近太安靜了”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直插心肺。
她不是沒想過自己已被盯上,卻從未料到,連呼吸的節奏都被丈量過。
原來她在貴妃眼中,並非無足輕重的塵埃,而是早已被納入棋盤、只待落子清除的一枚活子。
她燒毀密信、識破蓮心露、暗中調換香灰——那些自以爲隱秘的舉動,竟都成了催命的倒計時。
“夠卑微、夠順從”,所以還能活着。
可現在,她已不再順從。
她開始思考,開始行動,開始攪動原本平穩的棋局。
而這,正是暴風雨前最危險的征兆。
沈聽雪緩緩閉眼,腦海中閃過數次回檔的記憶:第一次死亡,是因她執意爲主子頂罪,被杖斃於冷巷;第二次,她忍辱偷生,卻被陷害私通宮人,沉井滅口;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她試圖以忠誠換取一線生機,結局都是更慘烈的毀滅。
直到這一次,她終於明白——在這座吃人的宮闈裏,善終從來不是靠忍讓得來的。
雨聲漸疏,佛堂內的燭火忽然晃動了一下,仿佛有風穿窗而入。
沈聽雪猛地睜眼,屏息凝神。
屋內再無聲響,唯有陳嬤嬤輕步離去的腳步聲,在溼漉漉的地面上留下斷續的回音。
她沒有立刻起身。她在等,等心跳平復,等思緒澄明。
片刻後,她悄然退離,身影融進夜色,如同一縷遊魂,穿梭於宮牆夾道之間。
回房途中,她幾次停下腳步,借廊柱陰影觀察巡夜侍衛的動向。
每一步都走得極慢,極穩,仿佛踩在刀鋒之上。
回到偏房,油燈未熄,昏黃光暈照着空蕩的床榻與整齊疊放的婢女服。
她反手關門,落閂,隨即從床板夾層中取出一個小布包——裏面是一撮幹枯發黑的花瓣,邊緣泛着詭異的淡綠光澤。
這是上一次回檔時,她冒險從焚香爐底刮下的殘燼。
當時她尚不知其用途,只憑直覺藏下。
如今,它成了唯一能反咬一口的毒牙。
她將花瓣碾碎,混入一張空白信箋,封入素面信封。
指尖微微發抖,卻不是因爲害怕,而是興奮——一種近乎戰栗的清醒。
她要去捅一個天大的窟窿。
半個時辰後,東宮外側偏門處,一名小宦官打着哈欠走出值房,袖中多了一塊銀角子,還有一封來路不明的信。
他眯眼看了看送信之人——一個低眉順眼的青衣婢女,面孔模糊在鬥篷陰影裏,只聽見一句壓得極低的話:
“此物乃貴妃親授,安神定魄之妙藥,殿下若夜不安寢,燃之即寧。切記,不可聲張。”
話音落下,人已退入黑暗。
小宦官愣了愣,低頭看着手中信封,又望了望東宮深處那片沉靜的燈火,心頭莫名一緊。
他本想直接呈上,可“不可聲張”四字卻如鉤子般掛住了他的猶豫。
貴妃爲何要偷偷送藥?
太子近來並無失眠之症……莫非,另有深意?
他終究沒敢貿然遞上去,只悄悄收進袖袋,打算先探探風聲。
而此時的沈聽雪,正立於東宮外一道矮牆的陰影之下,仰頭望着那片漸次亮起的宮燈。
風穿過檐角銅鈴,發出細微清響,像是命運齒輪開始轉動的預兆。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笑:“主子可以裝病,但我……得替你們所有人醒着。”
這句話輕如耳語,卻重若千鈞。
她轉身欲走,忽覺背後一陣寒意襲來,仿佛被人窺視。
猛一回頭——
遠處佛堂方向,燭火驟然熄滅。
漆黑窗口,一道纖細身影靜靜佇立,似正朝她所在方位凝望而來。
沈聽雪渾身一僵,腳步頓住。
隔着重重雨幕與宮牆,她與那道剪影遙遙相對,雖不見面容,卻分明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審視,如針刺骨。
柳貴妃……察覺了?
不,或許只是巧合。但直覺告訴她,那一瞬間的對峙,絕非偶然。
她緩緩後退一步,隱入更深的暗處,心跳如擂鼓。
風暴,已經開始醞釀。
而她已無路可退。
三日後,皇帝駕臨鳳儀宮問疾的旨意悄然下達,宮中上下皆稱恩典浩蕩。
可誰也不知,這場看似溫情脈脈的探視,將在無形中掀開怎樣一場腥風血雨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