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鳳儀宮朱門大啓,金猊爐中焚着安神香,嫋嫋青煙盤旋而上,似要將整座宮殿籠罩在一片祥和安寧之中。
殿內紅毯鋪地,宮人肅立兩側,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今日天子親臨,爲的是探視即將冊封的太子側妃蘇婉柔——表面是恩典,實則是審視。
沈聽雪垂首立於主子身側,一襲青衣素淨無華,雙手交疊於前,指尖微涼,卻穩如磐石。
她能感覺到身後數十道目光如芒刺背,尤其是來自柳貴妃方向的那一縷,溫溫柔柔,卻帶着蛇信般的寒意。
蘇婉柔坐在軟榻之上,臉色蒼白如紙,眼瞳渙散,額角滲着冷汗。
這幾日她被迷魂香日夜熏染,早已神志不清,方才勉強行禮時幾乎癱倒,還是沈聽雪悄悄托了她一把才未當衆失儀。
可這些虛弱,在柳貴妃眼中,恰恰是最完美的證據——“體弱神衰,不堪承宗廟”,八個字足以斷送相府嫡女一生榮寵。
而詔書明日便將擬定。
沈聽雪心頭沉靜如水。
她已回檔三次,每一次都是眼睜睜看着蘇婉柔被廢、相府遭貶、自己被發配邊疆,在苦役營中凍餓而死。
第四次,她不再寄望於主子覺醒,也不再幻想貴妃良心發現。
這一世,她要親手撕開那層僞善的皮。
茶宴開始,宮婢依次奉茶。
輪到貴妃親自執壺時,她含笑起身,姿態端莊得無可挑剔。
“臣妾親調蜜棗茶,願陛下龍體康泰,夜寐安寧。”
沈聽雪捧盤上前,腳步不疾不徐。
她的視線低垂,只看得見自己繡鞋尖上的一粒塵埃,但腦海裏卻飛速運轉——暖爐偏殿、蜜棗膏罐、銀匙藏鹽,每一個細節都在心中重演百遍。
就在經過偏殿暖爐旁那一瞬,她袖中手指微動,一枚細小銀匙滑入掌心。
借着轉身避風的動作,衣袖輕輕一拂,遮住側臉與手部動作。
指尖一挑,揭開蜜棗膏的小瓷蓋,銀匙前端凹陷處所盛的細鹽無聲溶入膏體,隨即合蓋歸位,整個過程不過兩息。
她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繼續前行,神色未變,呼吸平穩。
仿佛剛才那電光石火間的冒險,不過是拂去肩頭落葉般自然。
茶盤置於御案之上,青瓷盞中茶色澄黃,浮着一點琥珀色蜜膏,香氣甜潤誘人。
柳貴妃親自執壺,手腕輕抬,水流如絲,緩緩注入杯中。
蜜膏融化,與茶湯交融,一如往常那般完美無瑕。
她唇角微揚,笑意溫婉:“此茶專爲陛下調制,加了寧神蜜棗膏,最宜清心靜氣。”
皇帝頷首,目光慈和地掃過蘇婉柔,又落回茶盞之上。
滿殿寂靜,唯有銅漏滴答,聲聲催命。
沈聽雪站在角落,垂眸斂目,看似恭順無比,實則每一寸神經都繃至極限。
她知道,這一口茶,不只是味道的問題,而是權力天平上的一粒沙——輕若無物,卻可能壓垮一座宮闕。
她曾在無數個輪回中看過史書殘卷,記得蕭長淵曾於朝會上冷冷一句:“貴妃連一杯茶都調不好味道,如何統攝六宮?”彼時無人敢應,事後此言也被盡數抹去。
可她記得。
她全都記得。
而現在,她讓這句話提前降臨。
茶香氤氳,升騰如霧。
皇帝伸手取盞,動作從容。
他的指尖觸及杯壁,微微一頓,似有所感,卻又不曾停歇。
沈聽雪屏住呼吸。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滯。
窗外風止,檐鈴無聲,連宮燈的光影都靜止不動。
皇帝輕啜一口。
皇帝輕啜一口,眉頭立刻皺起,旋即強作鎮定又飲第二口,終忍不住擱杯:“此茶……怎有鹹澀之味?”
話音落下的刹那,仿佛一道驚雷劈開凝滯的空氣。
殿內原本低垂的宮人齊齊一顫,連呼吸都卡在喉間。
那抹不自然的鹹味並非錯覺——它太突兀,太刺骨,像一根鏽釘扎進蜜罐,令人從舌尖直寒到心底。
柳貴妃的笑容僵在臉上,眼底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惶,卻轉瞬被端莊掩去。
“陛下息怒,”她緩緩跪下,聲音依舊溫婉,“定是奴婢調制時手誤,或是蜜棗膏受潮變質……臣妾願領責罰。”
“變質?”皇帝冷冷抬眼,“你執掌六宮十餘年,連一味蜜膏都控不住火候?朕記得去年秋宴,這茶你還奉與太後,滋味清甜如初雪化露。今日卻成了鹽湯?”
滿殿寂靜,無人敢應。唯有銅漏滴答,聲聲敲在人心上。
沈聽雪站在角落陰影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像暗河沖刷着岩壁。
她沒有用回檔——這是她第四次經歷這一日,前三次,她或因沖動暴露先知,或因猶豫錯失良機,最終皆以慘敗告終。
而這一次,她只靠記憶、計算與一次精準到毫厘的操作,便撬動了整座鳳儀宮的根基。
她曾在無數輪回中讀到史書殘頁:“永昌三年冬,貴妃失寵始於此茶。”
但她從未想過,寫下這句話的人,會是她自己。
就在這死寂之中,軟榻上的蘇婉柔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
她臉色由蒼白轉爲青灰,猛地俯身嘔出一口黑痰,腥氣彌漫,觸目驚心!
“主子!”沈聽雪搶步上前扶住她,指尖觸到對方腕脈時心頭劇震——陰虛火旺,神魂受損,經絡淤塞如蛛網纏結。
這不是普通的體弱,而是長期被迷魂香侵蝕所致!
她在前幾次回檔中見過類似症狀,但直到此刻才真正確認源頭。
太醫急召入殿,診脈不過片刻,已是滿頭冷汗。
“啓稟陛下……小姐脈象紊亂,心神渙散,乃長期吸入‘夢魘引’所致。此香可使人昏沉嗜睡,久服則神志不清,甚至……絕嗣。”
“絕嗣?”皇帝霍然起身,目光如刀射向柳貴妃,“你竟敢以邪術禍亂儲君姻親?!”
柳貴妃面色慘白,連連叩首:“冤枉!臣妾只是爲蘇小姐安神助眠,絕無加害之意!”
“安神?”陳嬤嬤慌亂中脫口而出,“娘娘吩咐每日添香,說是‘寧心靜氣,宜嫁承嗣’……”
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失言,驚恐地捂住嘴。
可已晚了。
那一句“宜嫁承嗣”,如同最後一根絞索落下。
皇帝眼中怒意翻涌,拂袖而起:“好一個宜嫁承嗣!你是想讓她成婚當日便暴斃於東宮,還是等着日後無子被廢,好讓你的女兒取而代之?!”
殿外鐵甲鏗鏘,禁軍已封鎖鳳儀宮四門。
一場精心策劃的廢妃陰謀,反噬自身。
混亂中,沈聽雪默默退至殿外長廊盡頭。
夜風穿廊而過,吹得她衣袂翻飛,冷汗浸透裏衫。
她攤開手掌,那枚用於藏鹽的銀匙靜靜躺在掌心,已被汗水浸得發燙發暗。
半勺鹽。
一個動作。
一場風暴。
她贏了,卻沒有絲毫快意。
耳邊似乎還回響着前幾世自己在邊疆苦役營中的哀嚎,在雪夜裏凍斷的手指,在刑場上被拖行時沙礫磨破的臉頰……那些痛楚的記憶並未因勝利而消散,反而更加清晰。
每一次回檔帶來的不僅是經驗,更是靈魂深處無法愈合的裂痕。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從此刻起,她不再是那個只求活命的小丫鬟。
她親手掀翻了貴妃的棋局,也把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
夜深,萬籟俱寂。
忽然,身後傳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輕響,緩慢、穩定,帶着一種近乎壓迫的節奏。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蕭長淵的輪椅停在她身後三步之處,玄色錦袍垂落階下,手中玉杖輕輕點地。
他聲音低啞,像是從幽谷深處傳來:“那勺鹽……是你加的?”
沈聽雪沒有動,也沒有答。
月光灑在她肩頭,映出一道筆直的身影,不再蜷縮,也不再閃躲。
“奴婢不知殿下所言何事。”她終於開口,語氣平靜無波。
他低笑了一聲,笑聲裏藏着某種難以捉摸的東西,像是欣賞,又像是獵人看見陷阱裏終於踏進來的野獸。
“很好。”他緩緩道,“下次動手,記得多加一撮——讓她再也品不出甜味。”
輪椅調轉,碾過落葉,漸行漸遠,消失在宮牆拐角的黑暗中。
沈聽雪仍立原地,掌心銀匙已被攥得滾燙。
風起,卷走鬢邊碎發,也卷走了最後一絲怯懦。
鳳儀宮被封第三日,宮中流言四起。
有人說貴妃用邪術失寵,也有人說皇帝已動廢後之念。
而沈聽雪卻清楚——
有些真相,遠比流言更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