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廊,燭火搖曳。
沈聽雪跪在回廊盡頭,青衣素裙,指尖撫過經卷邊緣,仿佛那不是一頁頁《金剛經》,而是她親手編織的命運絲線。
她的呼吸很輕,幾乎融進寂靜的更漏聲裏。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那道裂痕正緩緩愈合——那是第七次回檔留下的印記,像刀刻進骨,痛得她每一次睜眼都忍不住戰栗。
但她已不再退縮。
就在一個時辰前,她還站在蘇明漪寢殿外,聽着主子砸鏡的碎響,看鮮血滴落如梅花綻開。
那時的她,仍想等——等一個自毀的契機,等一場水到渠成的崩塌。
可這一次,她終於明白:命運從不會主動垂憐弱者,尤其在這座吃人的宮城裏,等待即是死亡。
所以,她啓動了回檔。
時間倒流至蘇明漪砸鏡之前,月色未變,風向未改,唯有沈聽雪的心意,早已翻天覆地。
她沒有再回到自己的小屋抄經,而是悄然出府,將一封用油紙裹緊的信遞給了皇陵守衛隊值房門口那個常年酗酒的老卒。
那人醉眼惺忪,本欲呵斥,卻在看清信封裏那枚染血銀鎖片時猛地僵住——那是相府嫡女出生時由太後親賜的信物,世間僅此一枚。
“地窟第三層,活人。”
八字無多言,卻重若千鈞。
她轉身離去,腳步無聲。身後,是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
三更鼓響,禮部急報入宮。
五更未至,尚書親自率人持令啓封皇陵禁地。
荒廢多年的地窟深處,蛛網密布,陰氣森森,守衛們舉着火把前行,誰也不信真會有人存活至今。
直到第三層轉角,鐵鏈輕響。
一扇鏽死的鐵門後,蜷縮着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女子。
她披發遮面,手腕被腐爛麻繩層層纏繞,腳踝潰爛見骨,唯有一雙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驟然睜開——渾濁、驚懼,卻又帶着一絲瀕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大小姐……是蘇家大小姐!”隨行老仆當場跪地痛哭,“這銀鎖……這是當年夫人親手戴上的啊!”
消息如野火燎原,雖被貴妃下令封鎖,卻早已從守陵太監口中漏出一角。
不過一夜,街頭巷尾皆傳:“相府嫡女未死,被庶妹囚於地窟,險些活埋!”更有說書人添油加醋:“那假側妃蘇明漪,自幼與母設計,勾結外臣,只爲奪嫡女婚約,攀附七皇子府!”
茶樓酒肆,百姓唏噓,怒罵之聲不絕於耳。
而此刻,蘇府側妃院中,茶盞粉碎,瓷片四濺。
蘇明漪立於殿心,臉色慘白如紙,指尖顫抖指着陳嬤嬤:“你說……你說周媽媽早就死了!你說她隨馬車墜崖,屍骨無存!那你告訴我,這銀鎖是誰給的?地窟裏的瘋女人又是誰?!”
陳嬤嬤跪伏在地,冷汗涔涔:“小姐息怒……定是有人栽贓……那女子怕是早年走失的瘋乞,被人利用……咱們立刻散話出去,就說她精神失常,妄圖冒認身份……”
“晚了。”一聲冷笑突兀響起。
門外,蕭長淵的貼身侍衛緩步而入,手中捧着一道錦箋:“殿下口諭——若查明確爲真蘇婉柔歸來,願上奏聖上,請封‘義貞夫人’,賜宅京華,終身奉養,不受妾位之辱。”
話音落下,滿殿死寂。
“義貞夫人”四字,分量極重。
非但脫離賤籍,更獲朝廷明詔褒獎,等同於宣告天下:真嫡女受盡磨難,德行可嘉;而冒名者,乃背倫逆天之徒。
輿論頃刻倒戈。
蘇明漪踉蹌後退,扶住桌角才未跌倒。
她忽然笑了,笑聲淒厲:“好啊……真是好計謀。先讓我坐上側妃之位,享盡風光,再一把掀下深淵,讓我萬劫不復!”
她猛然抬頭,目光如刀射向偏殿方向——那裏,沈聽雪曾日日研墨理妝,低眉順眼,溫馴如貓。
“是你……是不是你?!”
無人應答。
唯有夜風穿過回廊,吹動一方素簾,隱約可見燈下人影靜坐,執筆抄經,神情安寧得仿佛與世無爭。
可沈聽雪知道,這一局,她贏了。
她沒有去見蘇婉柔,也沒有向任何人表功。
那些眼淚、那些控訴、那些沉冤昭雪的悲情戲碼,自有別人去演。
她只靜靜坐在偏殿,聽着外面喧囂漸起,人心浮動,權勢傾軋的齒輪開始加速轉動。
然後,她取出那只平日所用的青瓷茶盞,指尖輕輕旋開底部夾層。
沈聽雪靜靜坐在偏殿,聽着外面喧囂。
風從廊下穿行而過,卷起一地落葉,也卷動她袖口褪色的青邊。
遠處宮門重重關閉的悶響,如同命運落鎖的聲音。
她沒有去見蘇婉柔,也沒有向任何人表功。
那些眼淚、那些控訴、那些沉冤昭雪的悲情戲碼,自有別人去演——貴妃會哭着請罪,禮部要忙着擬定詔書,太醫們爭着爲“復活”的嫡女請脈定藥。
她是局外人,卻又是這張網真正的織手。
她只是取出那只平日所用的青瓷茶盞,指尖輕輕旋開底部夾層。
機關細微如呼吸,卻不容錯判。
夾層中藏着一只寸許長的檀木匣,漆面溫潤,刻着極淺的雲紋,幾乎不可辨認。
她將它托在掌心,像捧着一顆尚未冷卻的心髒。
這匣子,是第七次回檔時,在周媽媽咽氣前塞進她手中的。
那時的老仆只剩一口氣吊着,眼窩深陷,嘴唇開裂:“小姐……不是死於馬車翻覆……是被活埋進皇陵地窟那天……我就躲在石縫裏……聽見她們說……‘不能留活口’。”
而後,是一串名字——三個早已升遷或病故的官員,兩個消失多年的嬤嬤,還有一個從未在賬冊上出現過的內侍總管代號:“玄甲”。
這些人,編織了一張橫跨十五年的網。
而蘇明漪,不過是最顯眼的那枚棋子。
沈聽雪摩挲着匣身,指腹劃過那道隱秘刻痕。
她知道,真正的戰鬥才剛開始。
蕭長淵不會白白幫她。
他借“代嫁案”掀起波瀾,表面是爲了伸張正義,實則是要撕開貴妃背後的藩王勢力——那一派盤踞西南、擁兵自重的靖南王黨羽,多年來通過聯姻滲透朝堂,如今正是清算良機。
而她呢?
她不爭名分,不求憐憫。
她只要讓所有人記住——那個曾跪在地上求活的丫頭,如今已握住了他們的生死簿。
她將檀木匣重新封入茶盞夾層,動作輕緩,仿佛怕驚醒沉睡的鬼魂。
然後吹熄燈芯,獨坐黑暗之中。
三日後,皇帝下詔:暫停側妃冊封,待真蘇婉柔康復後由太後親審定奪。
蘇明漪被軟禁於偏宮,不得見外客,連送飯的小太監都要經御前太監查驗口供方可通行。
那一夜,月光冷得像刀刃。
沈聽雪提燈走過庭院,裙裾掃過石階苔痕。
忽覺身後窗櫺“吱呀”一聲推開,一道嘶啞的聲音刺破寂靜:“你爲什麼要毀我?!”
她停下腳步,未回頭,只任燈火映亮半邊側臉。
片刻,她緩緩轉身,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主子,我沒毀你。”
風掠過枯枝,發出輕微的斷裂聲。
“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她說完,轉身離去,燈火漸遠,如同命運之門緩緩關閉。
而在皇宮最深處,七皇子府寢殿之內,蕭長淵緩緩推開輪椅,步履穩健地走向窗前。
他不再僞裝咳喘,脊背挺直如鬆,目光穿透重重宮牆,落在那一點遠去的燭火上。
“這只小狐狸,”他低語,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該收進籠子裏了。”
夜更深了。
沈聽雪回到偏殿,正欲歇息,門外傳來內侍恭敬卻冰冷的聲音:
“奉貴妃懿旨,明日辰時,陪嫁婢沈氏聽雪,前往冷宮取舊年香灰一匣,用於驅邪祈福之儀——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