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佛堂的灰燼早已被夜雨沖散。
可宮裏的風,並未因此平息。
相反,它像一壇埋了多年的陳釀,一旦啓封,便再難掩住那刺骨的腥氣。
冷宮井邊,有老太監說半夜聽見女人哭,聲音淒厲,反反復復只一句:“我不是瘋子……我不是瘋子!”嚇得巡夜的宮人連香爐都打翻了。
而東華門外的小酒肆裏,一個醉醺醺的小太監拍着桌子嚷:“五份口供!誰藏得住?藏得住才是鬼!”話音未落,就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禁軍拖走,從此再沒人見過他。
流言如藤蔓,悄無聲息地爬滿宮牆內外。
蘇明漪開始做噩夢。
夢裏她站在一口枯井前,井底伸出無數蒼白的手,指甲漆黑如墨,死死抓住她的裙角。
她想逃,卻動彈不得。
醒來時,冷汗浸透中衣,燭火搖曳,銅鏡中的自己面色青白,眼窩深陷,竟比從前那個“病弱嫡姐”更像將死之人。
她翻遍身邊人的起居記錄——沈聽雪近半月未曾出宮,未見外臣,甚至連廚房采買都是按例行事,滴水不漏。
可偏偏每一次危機降臨前,這丫頭總能“恰巧”遞上茶水、“無意”提醒某句舊事、“偶然”出現在關鍵地點。
仿佛她早已看過結局,才敢如此從容布局。
蘇明漪指尖掐進掌心,終於明白:這不是巧合。
這是獵手在收網。
她顫抖着喚來陳嬤嬤,聲音壓得極低:“你說……她會不會根本不怕我們查?她在等我們動手?”
陳嬤嬤沉默良久,緩緩點頭:“奴婢也正疑心至此。她若真怕,早該躲了。可她不躲,反而步步逼近——像是篤定我們不敢動她。”
“爲何不敢?”
“因爲七皇子。”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驚懼。
前日午後,七皇子府送來一盞琉璃燈,通體剔透,雕工精細,置於案頭如月下寒冰。
蘇明漪本欲推拒,卻被陳嬤嬤攔下:“此物不可拒。”
當夜,她親自擦拭燈身,卻在燈底摸到一道刻痕——四個蠅頭小字,鐵畫銀鉤:慎刑。
不是勸,是警告。
不是關懷,是威懾。
蕭長淵雖坐輪椅,纏綿病榻,可他在宮中耳目之密,手段之狠,連貴妃都要忌憚三分。
如今他竟爲一個小小丫鬟送來警示……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沈聽雪已入他的眼。
意味着她背後或許另有靠山。
意味着——她們若輕舉妄動,便是與虎謀皮。
蘇明漪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她不敢賭,更不敢停。
而沈聽雪,依舊每日清晨準時前來請安,低眉順眼,語氣恭敬,仿佛昨日那些流言蜚語、暗潮洶涌,都不過是風吹落葉。
只是今日,她多了一句問候:“側妃昨夜可曾安睡?聽說冷宮那邊……又鬧鬼了。”
蘇明漪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這話聽着尋常,實則如針扎心。
她分明沒對外提過噩夢的事!
可沈聽雪只是垂眸,輕輕放下茶盞,動作溫柔得像春日拂柳,“若是心神不寧,不妨請太醫開些安神湯。奴記得,《婦科脈案輯要》裏有一方,專治驚悸失眠,尤適合……體虛血虧之人。”
她說得極輕,像在閒聊,可每一個字都像釘子,狠狠敲進蘇明漪的神經。
《婦科脈案輯要》?
那是只有真正掌家主母才會翻閱的醫書!一個丫鬟,怎會知曉?
還是說……她早就把她當作“假貨”,連身子底細都查得清清楚楚?
蘇明漪指甲嵌進袖中,強忍怒意,卻見沈聽雪已悄然退下,背影纖細,步履平穩,仿佛一只無聲掠過夜空的貓。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當天午時,太子巡視東六宮。
御道旁,一片枯葉下壓着半張泛黃紙頁,墨跡褪色,邊角殘破,像是被人遺落已久。
一名巡值太監聽見拾起,粗略一掃,臉色驟變——上面赫然寫着:
“奴婢親見側妃於子時潛行至地窖,與一老婦密語良久,言及‘屍骨未寒,不可聲張’……恐涉魘鎮主上之罪。”
無署名,無印信,可字跡潦草真實,內容駭人聽聞。
太監聽見不敢怠慢,立刻呈報內務府,層層遞送,終落入太子案頭。
太子靜坐良久,未發一言。
次日朝後,他召見貴妃,語氣淡淡:“聽說你那兒有個側妃,是相府嫡女?”
貴妃執茶的手微微一顫,熱茶潑出半盞。
當晚,陳嬤嬤奉命徹查側妃宮中“閒雜言語”,並安排一名浣衣婢女混入沈聽雪日常往來之人中,意圖套取線索。
那婢女趁沈聽雪獨自送炭經過回廊,故意跌倒,攀談搭話。
沈聽雪低頭撥弄炭盆,火光映在臉上忽明忽暗。
忽然間,她肩膀微顫,一滴淚無聲滑落,砸進炭灰裏,瞬間湮滅。
“我只是不明白……”她喃喃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明明救了她,爲何還要殺我?”
婢女心頭一震,匆匆回報。
陳嬤嬤聽完,久久不語。
救?殺?
難道她們之間已有裂痕?
她連夜進言:“不如先發制人,以‘魘鎮主上’罪名將其打入慎刑司,撬出口供!”
蘇明漪卻搖頭,目光幽深:“不行。她若真留了後手,我們動手,便是坐實罪名。”
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終於看清這場博弈的本質——
沈聽雪不怕死。
她只怕真相斷絕。
而她現在,正等着她們出手。
數日後某個清晨,天還未亮透,宮門初啓。
一道素色身影悄然穿過偏巷,避過巡查侍衛,潛入太醫院廢檔庫深處。
四下寂靜,塵埃浮動,唯有老舊木架在晨風中發出細微呻吟。
沈聽雪脫下手套,指尖輕撫一排排泛黃卷宗,最終停在一冊薄舊醫書前。
她緩緩抽出那本書,封皮斑駁,字跡模糊——
《婦科脈案輯要》。
第五次回檔重啓後的清晨,天光未明,宮牆之外尚籠在灰藍色的薄霧裏。
沈聽雪獨自穿過偏巷,腳步輕得如同踏在時間的縫隙之上。
她穿着最不起眼的素青布裙,發髻低挽,無釵無飾,像一縷遊魂般避過巡查侍衛的耳目,悄然潛入太醫院後巷那座久已廢棄的檔庫。
這裏曾是疫年焚毀病案之地,如今只剩幾排歪斜木架,堆滿蟲蛀鼠咬的殘卷。
空氣裏彌漫着腐紙與黴菌的氣息,連老鼠都懶得在此久留。
可正是這份荒蕪,成了藏真言的最佳墳場。
她徑直走向最深處的一列舊架,指尖在一冊斑駁醫書上停駐——《婦科脈案輯要》。
封皮幾乎脫落,頁角蜷曲泛黃,若非她親歷五次生死輪回、一次次翻遍蘇府暗賬與太醫私錄,絕不會知道這本冷僻醫書,竟是當年接生婆登記新生兒體征的隱秘副本集。
她緩緩抽出書冊,從袖中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油紙。
那上面,拓印着一枚微微扭曲的指模——右手拇指,紋路清晰,邊緣略帶暈染,正是當年蘇府老乳母周媽媽親口供述、由她用炭粉復原的接生婆按印。
那一夜,皇陵別院的地牢裏,燭火搖曳,周媽媽咳着血說:“小姐落地時啼聲極響,我親手按了印……可後來,沒人收走那張單子。”
這張指模,便是真正的蘇婉柔存在過的鐵證。
而如今居於東宮、名爲側妃的蘇明漪,從未出現在任何官方戶籍或宗人府備案之中。
沈聽雪沒有將書帶走,也沒有登記借閱。
她只是輕輕將油紙夾進目錄頁,再把書隨意塞回原位,位置偏了些,仿佛被人匆忙翻閱後丟棄。
風吹動窗櫺,塵埃簌簌落下,像是爲這場無聲的埋葬蓋上最後一層灰。
她轉身離去,步履平靜,可心頭卻如驚雷滾動。
這一次,她不再是爲了自保而藏匿證據,而是主動設局。
她要讓這本無人問津的廢冊,成爲刺向謊言的第一根毒刺。
她更知道,蕭長淵的人一定會來——他早已布下眼線監控所有異常文書流動,尤其是涉及宗室血脈的蛛絲馬跡。
而當他的人發現這枚指模,繼而追查到周媽媽的存在,便會明白:
那個溫順恭謹的陪嫁丫鬟,並非僥幸存活,而是手握足以顛覆身份之鑰的獵手。
當夜,七皇子府飛鴿傳信,監察司密檔悄然新增一條記錄:“查東宮側妃籍貫存疑,涉宗室血脈認證,暫列灰案待勘。”字跡潦草,卻加蓋了只有蕭長淵親信才可啓用的玄鱗印。
與此同時,沈聽雪立於自己狹小寢房內的銅鏡前,指尖緩緩撫過鏡背一道細微刮痕——那裏藏着第五份口供,是周媽媽臨死前咬破手指寫下的名字:林氏,蘇府舊婢,曾見“雙生調包”之夜。
她望着鏡中那張蒼白卻沉靜的臉,忽然笑了。
笑得極輕,也極冷。
五次死亡,五次重來。
她曾在冷宮井邊被推下時聽見自己的骨頭斷裂;曾在慎刑司受刑後高燒三日,意識在痛與黑中浮沉;也曾親眼看着主子含冤自盡,而她跪在一旁,連哭都不敢出聲。
可現在——
她不再是那個跪着求活的丫頭。
她是執線人,是養蛇者,是即將掀翻棋局的影子主人。
窗外,一道閃電驟然劈開夜幕,照亮她眼中幽深不滅的火光。
風雨將至。
而這一次,她站在風暴的起點,靜候第一聲驚雷落下。
宮中,貴妃壽辰大典的籌備已悄然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