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燒的不是藥,是命
夜風穿廊,冷得像刀子刮過脊背。
沈聽雪靠在偏殿回廊的柱影裏,指尖還殘留着指甲縫中粉末被刮下的刺痛。
她閉了閉眼,體內那股熟悉的灼燒感正從胃腑蔓延至肝經——毒已入絡,再遲半刻,便是嘔血昏厥的結局。
但她沒有動。
這一次,她沒打算立刻求解。
風裏傳來巡衛鐵甲碰撞的輕響,由遠及近。
她緩緩起身,臉色蒼白如紙,腳步虛浮地迎上前去,手中緊攥那只綠萼給的舊胭脂盒,盒身雕着褪色的梅花,邊緣已有裂紋。
“站住!什麼人?”
火把揚起,映出她單薄的身影。兩名巡衛攔在前方,目光警惕。
“奴婢……是相府沈氏,奉主子之命,采晨露制藥。”她聲音微顫,袖口滑出一個青瓷小瓶,裏面盛着半瓶凝霜般的露水,“天未亮便起了,不想在此處耽擱。”
其中一名年長的巡衛皺眉:“這時間點,怎的獨行?可是出了差池?”
她低頭,指尖悄悄抵住胭脂盒蓋,輕輕一推——那層藏在夾層中的灰白色粉末無聲滑落,混入盒內原本的胭脂膏體之中。
動作極輕,卻精準得如同演練百遍。
“只是怕誤了時辰。”她低聲答,“主子身子弱,離不得這些藥引。”
巡衛打量她片刻,見她衣飾樸素、神色惶然,又確實提着采露器具,終是揮手放行:“去吧,下回走大道,莫鑽角門暗巷,宮規森嚴,不是鬧着玩的。”
腳步聲遠去,沈聽雪站在原地,任寒風吹透單衣。
她知道,剛才那一瞬的對峙,已是生死一線。
若非她提前預演三次,知曉這支巡衛隊伍換崗的間隙與盤問習慣;若非綠萼早將暗道出口與巡防路線盡數告知;若非秦仲言教她用蜂蜜調和粉末使其不易揮發……她早已暴露。
而暴露,意味着第四次死亡。
可她已經死過太多次了。
第一次,她只是個懵懂穿來的現代人,在賜死詔書下達時跪地哀求,換來一杯鶴頂紅灌喉。
第二次,她試圖逃出府邸,卻被侍衛亂箭射殺於角門之下。
第三次,她藏身柴房,妄圖熬過一夜,卻被貴妃派人縱火燒成焦骨。
每一次,她都在意識消散的刹那,聽見腦中冰冷的提示音:【回檔觸發,返回至取膳前一刻】。
三輪回檔,三次飲毒,三次瀕死。
她終於明白,這場棋局裏,沒人會救她。
慈悲是罪,天真即死。
唯有掌握規則的人,才能改寫命運。
所以這一次,她不再被動承毒,而是主動取毒。
她要的不只是活命,是反噬。
回到冷宮密室時,秦仲言正在燈下翻檢她前夜留下的症狀記錄——那是她在第三次回檔中,忍着肝區劇痛,用炭條在梁柱背面刻下的十六行字:“戌時三刻始痛,痛如針扎肝俞;亥時吐酸帶血絲;子時脈弦急,手足微搐……”
他抬頭看她進門,眼中閃過一絲驚怒:“你當自己是什麼?試藥的犬鼠?”
“我是唯一能重來的人。”她靠着牆坐下,聲音平靜,“你查三年前李昭儀之死,不也是拿醫案當屍骨拼圖?我不過……多了一具可反復使用的軀殼。”
秦仲言盯着她,良久無言。
燭光下,這個女子的眼神沒有恐懼,也沒有悲情,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像是看透了這宮牆之內所有僞善與殺機後,仍選擇執刃前行的瘋子。
“烏頭鹼復合衍物。”他終於開口,嗓音低啞,“毒性猛烈,發作迅速,但最可怕的是它的僞裝性。它能模擬心疾症狀,騙過太醫署所有人。當年李昭儀……就是這麼死的。”
沈聽雪點頭:“所以真正的殺手,從不在暗處。”
“解藥已配出八份。”秦仲言從藥屜取出一個小瓷瓶,裏面盛着半管暗褐色藥漿,“蜂蜜甘草爲君,地黃爲臣,蟾酥佐使,壓制神經亢奮。但缺一味‘雪心蓮’——此藥性寒至極,宮中禁列名錄,唯貴妃藥庫私藏。”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輕微叩擊三聲。
綠萼佝僂着身子進來,掌心攤開一小包油紙,打開後,露出幾片晶瑩如雪的花瓣,散發着淡淡幽香。
“廢妃舊物。”她沙啞道,“井底石龕藏着三株,今夜只剩這一捧。”
秦仲言怔住:“你竟真能找到?”
綠萼冷笑:“這宮裏埋的,何止是枯井?還有多少命,沒人記得。”
藥成那夜,沈聽雪服下半劑,三日後氣血歸經,面色紅潤如常。
但她將剩下半劑交予秦仲言,只說一句:“提煉它,我要它溶於水,無色無味,滴入茶湯不改其香。”
秦仲言抬眸看她:“你想做什麼?”
她沒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沉沉宮闕,月光灑在飛檐鬥拱之上,宛如覆了一層霜。
那一刻,秦仲言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早已不滿足於自保。
她在布一場局。
一場以身爲餌、以命爲引,專等獵物入甕的死局。
而更讓他心悸的是因爲她不怕死。
她只怕……白死。
夜色如墨,沈聽雪伏在御膳房後巷的陰影裏,呼吸輕得幾乎與風同頻。
她指尖微顫,並非出於恐懼——那是前幾次回檔留下的後遺症,每當精神過度緊繃,身體就會不受控地顫抖。
但她知道,此刻不能停。
第五次回檔已啓動。
這一次,她沒有再等毒發,也沒有再被動采露、裝病求生。
她要親手把刀遞到敵人咽喉前,看他們自己割破喉嚨。
吳尚食那日遞來的藥膳湯底,她只抿了一口便吐進袖中帕子,當晚便用秦仲言教的方法析出殘毒成分。
烏頭鹼復合藥物,果然出自貴妃藥庫。
而那調味醬——黑陶罐封口、每日由專人從偏門送入——正是投毒的最佳掩護。
她曾在第三次回檔中親眼看見,吳尚食趁無人時偷偷舔了勺醬,滿意點頭,才敢呈上去。
這人貪嘴,且心虛。
所以今夜,她反其道而行之。不是清除毒,而是加毒。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極小的銀匙,上面沾着一絲暗褐色藥漿——那正是“纏絲蠱”解藥提煉後的副產物,經秦仲言改良後毒性減弱七成,卻更具潛伏性:服下後三日內毫無異狀,第七日才會突發經脈痙攣,症狀酷似中風,連太醫都難辨真僞。
她貼着牆根摸至後窗,借着屋檐滴水聲掩蓋動作,撬開一道縫隙,翻身而入。
御膳房內靜得出奇,唯有灶台餘燼微紅,映照一排排整齊的陶罐。
她的目光鎖定角落那只刻有梅花紋的黑陶罐——吳尚食私藏的秘醬,從不假手他人。
銀匙輕輕探入,旋轉三圈,收回。全過程不到十息。
她退出原路,衣角未沾塵。
三日後清晨,消息傳來:吳尚食在配膳時突感頭暈,繼而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被抬進偏殿急救。
御醫診脈後搖頭:“脈象紊亂,肝風內動,恐是積勞成疾所致。”有人悄悄議論:“怕是上蒼降罰,畢竟前些日子……那位相府小姐差點就沒了。”
沈聽雪坐在廊下低頭繡花,聽着宮女們竊語,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惶與慶幸。
“真是命大……聽說她昨夜夢見先夫人托夢,賜下一劑靈藥,醒來就好了。”
“難怪氣色這麼好,定是有神明庇佑。”
她垂眸,針尖刺破緞面,像刺進某個人的心髒。
我不是神明選中的幸存者。
我是你們看不見的劊子手。
數日後,冷宮佛龕前香煙嫋嫋。
她獨自前來,點燃三支香,插進灰燼深處。
那只曾盛放半劑解藥的小瓷瓶,此刻靜靜躺在她掌心。
她拔去塞子,將殘液傾入火盆。
火焰猛地一跳,騰起幽藍火舌,仿佛吞噬了什麼不該存在的東西。
“我不是爲了活下來才吃毒。”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風掠過枯井,“是爲了學會——怎麼讓人死得無聲無息。”
她說完轉身離去,鬥篷拂過青石階,帶起一陣微響。
一片紙條悄然滑落袖口,飄向井邊。
綠萼拄着拐杖緩步而出,彎腰拾起,展開一看,瞳孔微縮。
紙上列着三種常見宮毒的解法,字跡清瘦峻厲,是秦仲言的手書。
她盯着良久,最終沉默地將其塞入牆縫,任風吹不動。
而在皇宮最深處,七皇子蕭長淵倚坐暖閣窗畔,手中密報墨跡未幹。
他指腹緩緩撫過一行小字:“沈氏婢,飲毒三日竟復常,疑有隱術。”
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她說‘死了還能重來’……”他低語,眸光幽深如淵,“這話,不該是從一個丫鬟能說出來的。”
窗外,烏雲壓頂,風雨欲來。
偏殿角落的藥罐靜靜蒙塵,罐口邊緣,一絲極淡的異香,正悄然逸散在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