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綠皮火車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還在不知疲倦的往南方的開着。車廂裏還是擠得不行，各種味道混在一起，汗味、腳臭、煙味、小孩的尿騷味，還有昨天剩飯的餿味，悶得人喘不過氣。

孫曉雅從座位底下費勁地伸出頭，想吸口好一點的空氣。她看見對面的秀芹大媽在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手裏還死死抓着自己縫在內衣上的小布袋，那裏面裝的是她所有的錢。

“瓜子、香煙、礦泉水啦…”賣東西的推着小車，擠過人群，一邊用東北話喊：“腳收一下！腿讓讓！”

突然車廂中間有人尖叫：“我的錢！我的錢沒了！”

一下子整個車廂都亂了。丟錢的女人像瘋了一樣抖開她的編織袋，東西全掉在地上。“誰看見一個紅手絹包的五千塊錢？那是我男人在廠裏幹這些年給的買斷錢啊！”她腿一軟跪在地上，抓着過道裏人的褲腿哭喊：“哪位好心人把錢還我吧！我做牛做馬報答你！”她拿頭撞着車廂地板，砰砰響，“紅手絹包的......我一分都沒舍得花啊！那是救命的錢啊！咱們都是下崗的，知道這錢多重要啊！”她一把扯開棉襖領子，裏面衣服上全是補丁，臉上又是汗又是淚：“我給你們磕頭！到了南方我給你們洗衣服、做飯!當牛做馬都行啊！”

周圍的人看她這樣，都趕緊摸自己藏錢的地方。曉雅也緊張地摸了摸縫在內衣裏的五百塊錢，那是趙志剛用手表換的，是她去浙江所有的本錢。

“剛才有個瘦小子在這兒轉悠！”有人喊，“穿黑棉襖，戴個鴨舌帽！”

一下子大家都火了。畢竟大家都是來自工廠的工友，這時候因爲一樣的難處，都團結起來了。

“抓小偷！”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好多人都跟着喊。

幾個壯實的男人分開到各節車廂去找。曉雅看見他們眼睛通紅，下巴繃得緊緊的，那是被生活逼急了的人才會有的樣子。

過了半小時，後面車廂鬧起來了：“按住了！這小王八蛋在這兒呢！”

人推着曉雅往那邊擠。地上趴着一個瘦小的年輕人，臉上有血。

突然，丟錢的女人像瘋了一樣撲上去。她嘴唇幹得裂口，眼睛裏全是血絲，兩手死死抓住小偷的黑棉襖領子：“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啊！那是買斷工齡的錢！我男人這些年的釘白鉚了嗎？”指甲在扣子上刮出了血，她根本感覺不到，瘋了一樣扯他衣服找錢。

小偷掙扎，被周圍人按得更死。“紅手絹包的！印着牡丹花！”她口水混着眼淚往下掉，“廠子黃的時候我男人給老書記磕頭才求來的安置費......你偷這錢要遭雷劈的！你不得好死啊！”巴掌劈裏啪啦打下去，哭聲夾着悶響，“小兄弟......你還我錢吧......我給你磕頭......我兒子在東莞等着這錢交學費學手藝啊......”

後來她哭不動了，聲音越來越小，就像一台舊機器最後哼了一聲。

有人拿起搪瓷缸子砸小偷後背，缸子上的茶鏽濺在車廂上。王秀芹沒力氣了，癱在地上，可手還死死抓着小偷的衣角，頭抵着地嗚嗚哭。

曉雅看到她那眼神，絕望得嚇人，就像機械廠倉庫老劉上吊之前那個樣子，真是沒活路了。

“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她喊，但聲音被大家的罵聲淹沒了。

乘警來的時候，小偷被按住了，可錢沒了。後來才知道他還有同夥。

丟錢的女人還在哭。人群慢慢安靜下來，剛才的火氣像潮水一樣退了，只剩下互相防備的眼神。人們把各自的東西捂得更緊，誰也不說話，隔閡就這麼悄悄來了。

到了晚上，一個穿皮夾克、頭發抹得油光的男人出現在車廂。他一口東北話，卻故意帶點南方口音：“老鄉們，兄弟姐妹們！我知道大家是要去南方找活路。我在東莞有關系，電子廠招人，管吃管住，一個月八百塊錢！”

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靜了，好多眼睛盯着他。

“不過嘛，”男人拉長聲音，“廠裏要收二百塊錢押金，也是怕大家幹兩天就跑對不對？我這兒名額有限，誰先給錢誰先有！”

曉雅看見幾個年輕人圍上去急着問。對面座的大媽碰碰她胳膊：“閨女，別信這個。我聽說這都是騙人的，收了錢就把你扔半路。”

可就算這樣，還是有人想試一下。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拿出皺巴巴的錢：“大哥，給我報個名！我在沈陽機床廠幹過，什麼活都能幹！”

皮夾克男人笑着收了錢，在本子上記了幾筆：“行！明天到站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