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天看完卷宗沒有去要錢正雄許諾的人和車。
他知道,那些都是鏡花水月。
他只向王國民借了一樣東西。
一輛二八大杠。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許天就騎着那輛破車,消失在了通往大山深處的土路上。
他沒有先去鎮政府指定的調解地點,而是徑直拐向了張家灣。
張家灣,就是那個後生被打斷腿的村子。
此刻的村口,氣氛肅殺。
幾個精壯的漢子扛着鋤頭,眼神警惕地盯着每一個靠近的陌生人,像一群護崽的狼。
看到許天這個穿着白襯衫的年輕人騎車過來,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直接將鋤頭往地上一頓,攔住了去路。
“幹啥的?”
聲音生硬,帶着濃濃的敵意。
許天從自行車上下來,臉上掛着微笑,絲毫沒有被這陣仗嚇到。
“大哥你好,我叫許天,是鎮裏新來的幹部。”
“幹部?”那漢子上下打量他,眼神裏的不屑和厭惡更重了,“又來當和事佬?滾蛋!我們張家灣不歡迎你們!”
“我們家娃的腿還斷着呢,你們這些當官的除了會說漂亮話,還會幹個屁!”
周圍的村民也圍了上來,一個個面色不善。
許天沒有辯解,也沒有講任何大道理。
他只是從車後座解下一個布包,打開,裏面是兩條大前門香煙,還有幾斤散裝的水果糖。
在2000年的窮山村,這已經算是重禮了。
他將煙遞給那個帶頭的漢子。
“大哥,我不是來講道理的。”
“我是下來學習的。”
他的聲音很誠懇。
“我剛從學校畢業,啥也不懂,錢書記派我下來,就是讓我跟老鄉們學學,看看農村到底是啥樣。”
“這煙您拿着抽,糖給村裏的娃們分分。”
帶頭的漢子愣住了。
他見過吆五喝六的,見過照本宣科的,就是沒見過一上來就送禮,還說自己是來學習的幹部。
伸手不打笑臉人。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接煙,但臉色緩和了不少。
“學習?我們這窮山溝有啥好學的?”
許天笑了笑,指了指村裏。
“我想在村裏住幾天,跟大夥同吃同住,不知道方不方便?”
“就住被打傷的那個兄弟家裏,他家裏的活,我幫着幹。他看病的錢,我也湊一些。”
這話一出,全場皆靜。
所有村民都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許天。
這個幹部,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不住鎮上的招待所,不住村委會,要住到他們這些泥腿子家裏?
還要幫着幹活?
帶頭的漢子叫張大山,是村裏的民兵隊長,也是被打斷腿的張小虎的堂哥。
他盯着許天的眼睛看了足足半分鍾,想從裏面看出點虛僞和算計。
可那雙眼睛裏,只有平靜和真誠。
“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許天點頭,“我行李都帶來了。”
說着,他拍了拍自行車後座上那個帆布包。
張大山沉默了。
他想不通這個年輕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但他樸素的腦子裏有一個簡單的邏輯:肯住進他們村裏,還幫忙幹活,總不會是壞人。
“行……那你跟我來吧。”
張大山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兩條煙,領着許天走進了村子。
許天在張家灣住下了。
他沒有再提一句南坡嶺,也沒有再亮自己幹部的身份。
白天,他跟着張小虎家下地,割豬草,修農具,什麼髒活累活都搶着幹。
他幹活的姿勢很笨拙,一看就是沒幹過,手上第一天就磨出了血泡,但他一聲不吭。
晚上,他就着昏暗的燈泡,給村裏幾個要考初中的孩子補習功課。
他吃的飯,是張家桌上的玉米糊糊和鹹菜疙瘩。
他睡的床,是幾塊木板搭起來的硬鋪。
村民們對他的態度,從最初的警惕,慢慢變成了好奇,再到若有若無的接納。
他們發現,這個白淨的年輕人,跟以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幹部,完全不一樣。
他會認真聽老太太抱怨鄰裏糾紛,會彎腰幫孩子擦掉鼻涕,吃飯的時候,會主動把碗裏僅有的幾片肉,夾到張小虎母親的碗裏。
沒有人再喊他許幹部,都開始叫他小許或者許老師。
許天什麼都沒說,但他什麼都看在眼裏。
他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張家灣和李家村爭奪的南坡嶺,其實是一塊貧瘠的坡地,土層薄,石頭多,種什麼都長不好。
爲了這麼一塊地,鬥得頭破血流,不合常理。
村裏的女人們洗衣服和孩子們嬉水,都要繞一個大圈,走二十多分鍾山路,去村子東頭的一條小溪。
而南坡嶺的山腳下,就有一口常年不幹的老井,距離村子不過幾百米。
可那口井,被村民們用石板封着,周圍長滿了荒草。
第五天傍晚,許天幫着張大山家修好了漏雨的屋頂,兩人坐在門檻上抽着煙。
許天狀似無意地問道:“大山哥,我瞅着南坡嶺那口井水挺旺的,爲啥大夥寧願繞遠路,也不用那裏的水?”
張大山叼着煙的嘴角,突然一僵。
他沉默了很久,將煙頭狠狠地摁在地上。
“那不是井。”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那是我們張家灣的龍口!”
許天沒有追問,只是安靜地遞過去一支煙,幫他點上。
火光亮起,照亮了張大山那張飽經風霜的臉。
“幾十年前,那不是井,是個泉眼,叫龍口泉。泉水甘甜,是我們張家灣幾百口人的命根子。”
“南坡嶺,那時候也不叫南坡嶺,叫龍脈山,是我們張家的祖墳山。”
“後來……後來李家村出了個風水先生,說我們張家灣占了龍脈,斷了他們李家的氣運。”
“他們就仗着人多,半夜裏把泉眼給堵了,還往裏面倒了污穢東西,說要破了我們的風水!”
“我們張家的祖宗牌位,就是爲了搶回泉水,被他們當場給砸了!”
“從那天起,那口泉就廢了,我們張家灣的臉,也被踩在了泥裏!”
張大山雙眼赤紅,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
“我們跟他們爭的,從來就不是那幾十畝破地!”
“我們爭的,是一口氣!是祖宗的臉面!”
許天的心,重重一沉。
他終於明白了。
所有的卷宗上,寫的都是土地糾紛。
所有來調解的幹部,談的都是土地歸屬。
可這根本就不是問題的核心!
南坡嶺的死結,不在土地,而在那口被封住的井裏!
在那段被塵封的,關乎宗族榮辱和百年恩怨的歷史裏!
這盤死棋的棋眼,找到了。
他的嘴角,扯了扯。
既然是面子問題,那就得用面子的方法來解決。
是時候,去李家村拜訪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