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門寺住到第十五天,契此第一次見到了慧明方丈說的“正經大雪”。
不是之前的雪沫子,是真的雪——棉絮似的,一團一團從鉛灰色的天空往下掉,無聲無息,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只半個時辰,菜園的白菜壟就看不見了,僧房的屋頂積了厚厚一層,連藏經閣檐角那串生鏽的銅鈴,都給雪裹成了白色的啞巴。
阿醜和招娣趴在窗台上看雪,鼻尖抵着冰涼的窗紙。招娣忽然說:“師父,這雪和我們老家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契此正在補一件舊袈裟——是從庫房翻出來的,袖口破得能看見棉花。
“我們老家的雪是硬的,像沙子,打在臉上疼。”招娣伸出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窗上畫了座山,“要爬到很高的山上,雪才這麼軟。山下……很少見。”
阿醜也點頭:“我爹說,我們那兒要是平地下這麼大雪,是要死人的——莊稼會凍死。”
契此手裏的針停了一下。
他想起了什麼,放下針線,走到窗邊。窗外,雪還在下,遠處的山巒已經完全消失在白茫茫的簾幕後面。雲門寺所在的這座山,其實不算高,但這雪勢,倒真像招娣說的——是高山才有的雪。
“福建的雪啊,”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兩個孩子說,“是限定於高山,恩賜於內陸,驚喜於沿海的。”
阿醜沒聽懂:“師父,什麼意思?”
契此還沒回答,房門被敲響了。淨塵站在門外,肩上落了一層雪:“施主,方丈請各位去大殿。雪太大了,怕有的屋頂撐不住,得組織人手清掃。”
大殿裏已經聚了二三十人。僧衆、掛單的行者、避難的百姓,都來了。慧明方丈站在佛前,臉色比平時凝重:“這場雪來得急,寺裏幾處老舊的廂房怕有危險。老衲的意思,是分三隊:一隊上房掃雪,一隊加固梁柱,還有一隊……去山下看看。”
“下山?”有人問。
“嗯。”方丈點頭,“這場雪,山上如此,山下只怕更麻煩。王村、李坳那幾個村子,多是茅草頂,這場雪壓下來,怕是要出事。”
人群裏一陣動。下山意味着要冒雪走險峻的山路,而且不知道要去多久。
“老衲知道有風險。”方丈的聲音沉了沉,“但佛門之地,見難不救,修的是什麼行?自願報名,不強求。”
契此第一個站了出來。
接着是淨塵。然後是另外幾個年輕僧人。最後,連幾個身強力壯的居士也跟着站了出來。一共十二個人。
方丈看了看這支隊伍,點點頭:“淨塵帶隊。契此施主……你心細,也一起去吧。準備好繩索、斧頭、糧,午後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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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果然難走。
石階完全被雪覆蓋了,只能憑記憶和路邊的樹來判斷方向。雪深的地方能沒到膝蓋,每走一步都要把腿,再進去。才走了一裏多,所有人的褲腿都溼透了,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淨塵走在最前面,手裏拿着長竹竿探路。契此走在中間,阿醜和招娣緊緊跟着他——兩個孩子非要來,說可以幫忙。後面的人一個接一個,在雪地上踩出一條深深的溝。
“施主剛才那句話,”淨塵忽然回頭,“說得真對。”
“哪句?”
“‘福建的雪,限定於高山,恩賜於內陸,驚喜於沿海’。”淨塵喘着白氣,“我就是沿海長大的,長到十六歲出家,一共就見過兩次雪——一次是雨夾雪,落地就化;還有一次,是米粒大的雪籽,孩子們撿起來當寶貝。”
契此笑了:“那長老第一次見這麼大的雪,是什麼時候?”
“出家後,第一次冬天上山。”淨塵說,“當時和施主一樣,趴在窗台上看,覺得真美。後來才知道,這美是要人命的——那年冬天,山下凍死了十七個人。”
隊伍沉默下來。
只有踩雪的咯吱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樹枝被雪壓斷的咔嚓聲。
又走了半個時辰,他們到了第一個村子:王村。就是之前那個墜崖孩子的村子。
村子靜得可怕。
茅草屋頂都被雪壓得低低的,有些已經塌了一半。沒有炊煙,沒有犬吠,連只鳥都看不見。淨塵臉色一變,加快腳步朝村口第一戶人家跑去。
門是虛掩的。推開門,屋裏暗得像夜晚。借着雪地反光,能看見一家五口蜷縮在炕上,裹着所有能裹的破被爛絮。一個老人聽見動靜,顫巍巍抬起頭,嘴唇凍得發紫:“是……是雲門寺的師父嗎?”
“是!”淨塵趕緊讓後面的人把帶來的糧和舊衣遞過去,“老人家,怎麼不生火?”
“柴……柴溼了,點不着。”老人哆嗦着,“從昨天下雪就開始點,點到現在……就剩這點火星了。”他指着炕邊一個小土坑,裏面確實只有一點微弱的紅光。
契此蹲下身看了看。柴是溼的,但更主要的是——通風太差。茅草屋爲了保暖,把門窗堵得太嚴實,煙出不去,氧進不來。
“阿醜,招娣。”契此站起來,“去找點的引火物,什麼都行——樹皮、鬆針、舊麻布。”
兩個孩子應聲去了。契此則開始動手拆門——不是全拆,是把門板卸下來一扇,斜靠在門口,既能讓新鮮空氣進來,又能擋住大部分風雪。然後他清理了煙道,把溼柴拿到門口,用雪搓掉表面最溼的一層。
這時阿醜他們回來了,抱着一捧相對燥的鬆枝和樹皮。契此用火鐮打火——這是他早年跑江湖學的本事,火星落在燥的樹皮纖維上,慢慢冒起煙,然後騰起一小簇火苗。
他把火苗小心地移到土坑裏,加上細枝,再慢慢加粗柴。這一次,火終於燒起來了。
橘紅色的火光跳動着,照亮了老人一家臉上的皺紋,也照亮了他們眼裏重新燃起的光。
“謝謝……謝謝師父……”老人想下炕磕頭,被契此按住了。
“別動,先暖着。”契此轉頭對淨塵說,“看來家家都是這個問題。得分頭行動,不然來不及。”
十二個人分成了四組,每組負責幾戶。契此帶着阿醜、招娣,還有一個叫慧覺的年輕僧人,負責村子西頭的六戶人家。
工作重復而緊急:卸門板、通煙道、找柴、生火。有些人家連打火的火鐮都沒有,只能用契此帶的。到第三戶時,招娣的手已經凍得通紅,但她一聲不吭,一直抱着找來的草跑來跑去。
第四戶是個獨居的老太太。他們進去時,老太太已經說不清話了,只是蜷在牆角發抖。炕是冷的,灶是冷的,水缸裏的水結了薄冰。
契此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
“得先讓她暖和起來。”契此對慧覺說,“你去找點姜,隨便哪家要一點。阿醜,燒熱水。招娣,你看着火。”
他自己則把老太太抱到炕上,用帶來的舊袈裟把她裹緊。然後開始生火——這次他用了點“技巧”:從布袋裏掏出一個小紙包,裏面是曬的艾草絨,極其易燃。這是他平時熏蚊子用的,現在派上了用場。
火很快生起來了。阿醜燒的熱水也好了,慧覺也找來了一小塊老姜。契此掰下一小半,用石頭砸碎,扔進熱水裏。等水變成淡黃色,他扶起老太太,一點點喂給她喝。
喂到第三口,老太太咳嗽起來,但眼睛睜開了。她茫然地看着契此,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流淚了:“是菩薩……菩薩來了……”
“不是菩薩。”契此輕聲說,“是雲門寺的和尚。”
“一樣……都一樣……”老太太抓着他的手,手像枯樹枝,“我兒子……當兵去了,三年沒消息……我以爲要一個人死在這兒了……”
契此反握住她的手:“現在不會了。”
等老太太情況穩定,他們繼續往下一戶走。雪還在下,但小了一些。走在村裏的小路上,契此看見一些村民已經自己出來了,正在清理屋頂的雪。看見他們,都合十行禮。
到第五戶時,他們遇到了意外。
這戶的屋頂已經塌了一角,雪直接灌進了屋裏。一個中年男人和兩個孩子被困在沒塌的那半邊,男人正用肩膀頂着歪斜的房梁,滿臉是汗。
“快!幫忙!”契此沖上去。
慧覺和他一起頂住房梁,阿醜和招娣則趕緊把孩子拉出來。等人都安全了,契此才仔細觀察屋頂的結構——主梁沒斷,但一重要的椽子裂了,導致整個屋頂失去平衡。
“得換椽子。”契此說。
“現在去哪找?”慧覺急了。
“村口有片竹林。”契此想起進村時看見的,“砍一,修整一下就能用。”
冒着雪,他們跑到村口。竹子果然有,但都覆着厚厚的雪。契此選了一粗細合適的,用帶來的斧頭砍倒,削去枝葉,再截成合適的長度。等他們扛着竹子回到那戶人家時,身上的雪已經又積了厚厚一層。
修復工作花了將近一個時辰。契此讓慧覺和男人在下面撐住房梁,自己爬上搖搖欲墜的屋頂,把新椽子換上去,再用麻繩綁緊。雪不停落在他頭上、肩上,有些順着領口滑進去,化成冰水。
等他從屋頂下來時,手已經凍得沒知覺了。
男人跪下來就要磕頭,被契此攔住:“趕緊收拾屋裏,別再塌了。”
從這家出來,天已經開始暗了。雪徹底停了,但氣溫明顯更低了。他們完成了最後一戶的檢查,回到村口點。其他三組人也陸續回來了,個個精疲力盡,但臉上都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淨塵清點了人數,一個不少。又問了各戶的情況——沒有死人,最嚴重的就是那個發燒的老太太,已經喂了姜湯,應該能挺過去。
“今晚得在這兒過夜了。”淨塵說,“雪夜山路不能走。王村祠堂還能用,我們去那兒湊合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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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村的祠堂比他們之前住的那個廢棄村子的祠堂大,也完整得多。牌位都還在,香案上積了灰,但還能用。村民們送來一些草鋪地,又湊了點米和鹹菜。十二個人生了堆火,圍着火堆坐下,啃着冰冷的糧。
累,但沒人抱怨。
契此靠在牆邊,看着跳動的火苗。阿醜和招娣已經靠在他身邊睡着了,兩個小腦袋挨在一起。他輕輕給他們蓋了件舊衣服,然後從布袋裏掏出那本《雲門課》。
翻到早晨看的那頁。
“第一念:今,何以生?”
他今天沒時間問自己這個問題。但現在,坐在這陌生的祠堂裏,聽着火堆噼啪的聲音,聞着草和灰塵混合的氣味,這個問題自己浮了上來。
今天,何以生?
爲了那幾簇重新燃起的火?
爲了那幾個被從雪裏挖出來的孩子?
爲了那個說“菩薩來了”的老太太?
還是爲了此刻,這片刻的安寧?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今天他做了些事。這些事很小,小得像雪地裏的一粒炭——不能融化整片雪原,但能讓靠近它的人,暫時不被凍死。
“施主在想什麼?”淨塵坐過來,遞給他半碗熱水。
契此接過碗,暖着手:“在想方丈說的那句話——問題比答案重要。”
“今天有問題嗎?”
“有。”契此說,“很多。比如爲什麼茅草屋頂這麼容易塌?爲什麼家家都沒有備足柴?爲什麼一場雪就能讓整個村子陷入絕境?”
淨塵嘆了口氣:“窮。戰亂征了太多壯丁,剩下老弱婦孺,砍柴都砍不動。再加上今年冷得早,誰也沒想到雪這麼大。”
“那答案呢?”
“答案?”淨塵苦笑,“答案是朝廷管不了,官府顧不上,只能靠寺廟和鄰裏自己救自己。”
契此沉默了。
他喝了一口熱水,水溫吞吞的,但能一直暖到胃裏。他忽然想起慧明方丈那晚在菜園說的話:
“沒有死,哪來的生?”
那反過來說呢?
沒有這些“生”的艱難,沒有這些在雪地裏掙扎的、具體的、有溫度的人,他的修行又修的是什麼?修一個淨淨、不染塵埃的“空”嗎?
“淨塵師父,”他忽然問,“你出家,是爲了什麼?”
淨塵愣了一下,然後看着火堆,很久才說:“爲了……不再看見我妹妹餓死。”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家在海邊,打漁爲生。那年台風,船全毀了,家裏斷了糧。妹妹最小,才五歲,餓得哭都哭不出來。我爹去借糧,被打斷了腿。我娘抱着妹妹,去廟裏求……最後妹妹還是死了。我娘說,去當和尚吧,至少……有口飯吃。”
祠堂裏很安靜,只有火堆的聲音。
“後來我到了雲門寺,方丈收留了我。”淨塵繼續說,“他讓我種菜,讓我念經,讓我知道這世上除了餓死,還有別的活法。再後來,我就留下了——因爲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像我妹妹那樣的孩子。我能救一個,是一個。”
契此看着這個比自己年輕的僧人,忽然覺得肩上的布袋,好像又重了一點。
原來每個人的布袋裏,都裝着一些這樣的東西——一些不能輕易倒出來的,沉甸甸的過去。
“施主呢?”淨塵問,“你爲什麼……這樣走路?”
這個問題很模糊,但契此聽懂了。他不是問“你爲什麼出家”,也不是問“你爲什麼雲遊”,而是問——你爲什麼選擇這樣一種活法:背着一只破布袋,帶着兩個孩子,在亂世裏漫無目的地走。
契此想了很久。
“因爲我不知道別的走法。”最後他說,“我只能這樣走。走到一個問題面前,就試着解一解。解開了,繼續走。解不開……也繼續走。”
淨塵笑了:“這倒是個好走法。”
兩人不再說話。
夜漸漸深了。其他人都睡着了,各種姿勢,各種鼾聲。契此也閉上眼睛,但沒睡着。他在聽——聽祠堂外的風聲,聽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聽雪從屋檐滑落的簌簌聲。
然後他聽見了別的聲音。
很輕,像腳步聲。
他睜開眼,看向祠堂門口。門關着,但門縫下有影子晃動。他輕輕起身,走過去,拉開門——
是那個發燒的老太太。
她裹着一件破棉襖,手裏端着一個小陶碗,碗裏是幾個熱乎乎的烤紅薯。看見契此,她笑了,露出沒剩幾顆牙的嘴:“師父……家裏就剩這個了,你們……墊墊肚子。”
契此愣住了。
“您怎麼來了?路這麼滑……”
“走得慢,不怕。”老太太把碗塞給他,“趁熱吃。”
契此接過碗,紅薯還燙手。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老太太也沒等他說話,轉身慢慢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小小的,深深的。
契此站在門口,看着那個背影消失在夜色裏。手裏的紅薯散發着香甜的熱氣,在這寒冷的雪夜,重得像一座山。
他回到火堆邊,把紅薯分給還沒睡熟的人。每個人拿一個,誰也沒多說,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
吃完,淨塵忽然說:“施主,我好像有點明白你那句話了。”
“哪句?”
“‘恩賜於內陸’。”淨塵看着手裏的紅薯皮,“這雪對我們是災,但對這些紅薯……也許是恩賜。雪水滲進土裏,明年春天的莊稼,會長得更好。”
契此點點頭。
他想,也許所有的“限定”、“恩賜”、“驚喜”,都不是老天爺定的,是人自己定的。
同樣的雪,落在高山就是風景,落在茅屋就是災難,落在沿海就是奇跡——區別只在於,站在雪裏的那個人,有沒有一件御寒的衣,有沒有一捧取暖的火,有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
而他能做的,也許就是在雪落下時,盡量多生幾堆火。
讓這“限定”的,少限定幾個人。
讓這“恩賜”的,多恩賜幾個人。
讓這“驚喜”的,不再是奪命的驚嚇。
他躺回草鋪上,阿醜和招娣在睡夢中往他身邊靠了靠。他伸手攬住他們,閉上眼睛。
這一次,他睡着了。
夢裏沒有雪。
只有一片剛翻過的土地,黑油油的,等着春天。
(第一卷 第五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