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時間回到幾天前,暮春的午後,晉國太子府內暖意融融,沉水香與初綻的牡丹香氣在精雕細琢的殿宇梁柱間交織流淌。趙宇剛自郊外獵場歸來,玄色獵裝下擺沾染着塵土與草屑,俊朗的眉宇間還帶着幾分縱馬馳騁後的疏朗笑意。

他正要將馬鞭擲予侍從,對迎上來的太子妃姜尚姬說些今日獵得的趣聞——

"殿下!殿下!"

府中管事幾乎是踉蹌着沖進殿來,額間盡是冷汗,連禮數都顧不得了,聲音發顫:"宮中急報!陛下突發急症,情況危急!皇後娘娘懿旨,宣您即刻入宮!"

趙宇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方才的慵懶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來的凝重。他甚至來不及換下獵裝,只對姜尚姬匆匆丟下一句"府中事宜交由愛妃",便轉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披風在身後揚起一道凌厲的弧線。

殿內奢華溫暖的氣氛仿佛瞬間被抽空,只餘熏香與牡丹花香無聲交織,以及姜尚姬臉上那抹迅速斂起、變得深沉難測的神情。

太子府門外,駿馬早已備好。趙宇翻身上馬,正要揚鞭,忽見宮道盡頭一內侍打扮的人正快馬加鞭而來,遠遠便尖聲高喊:"太子殿下留步!"

趙宇勒住馬繮,劍眉緊蹙。那內侍沖到近前,滾鞍下馬,氣喘籲籲地跪倒在地,聲音因急促而愈發尖細:"陛下……陛下突發急症,情況危急!宋皇後娘娘懿旨,宣您即刻入宮覲見!"

雖然已從管事處得知消息,但內侍的確認讓趙宇心頭更沉。他不再多言,只重重一鞭抽在馬臀上。

駿馬吃痛,如離弦之箭般沖向皇宮方向,蹄聲如雷,踏碎了暮春午後的寧靜。隨行的太子府侍衛們也紛紛策馬,緊緊跟上,留下一路煙塵。

皇宮大內,此刻已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恐慌之中。侍衛們面色緊繃,宮人們行色匆匆,低頭疾走,不敢多言。通往皇帝寢宮的路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氣氛肅殺。

趙宇一路暢通無阻,直抵寢殿門外。未等內侍通傳,他便一把推開沉重的殿門。

一股濃重的藥味混合着龍涎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晉帝的寢殿內,光線昏暗,帷幔低垂。龍榻前,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人。

幾位位份較低的妃嬪和年幼的皇子公主們正低聲啜泣,聲音裏充滿了恐懼與無助。御醫們跪在角落,面色惶惶,竊竊私語。

宋皇後正坐在龍榻邊,握着皇帝枯瘦的手,眼眶通紅,但儀容依舊保持着國母的威儀。她一聽到腳步聲,立刻抬起頭,看到風塵仆仆、身着獵裝的趙宇,眼中頓時爆發出希冀與急切的光芒。

“宇兒!快!快到你父皇身邊來!”宋皇後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急切地招着手,“你父皇……一直在等你,他有話要對你交代!”

趙宇快步穿過跪倒在地的人群,無視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混雜着敬畏、期待與復雜情緒的目光。他徑直來到龍榻前,撩起衣擺,單膝跪地,握住了皇帝另一只冰涼的手。

“父皇,兒臣來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目光緊緊鎖在父親蒼白如紙的臉上。

龍榻上的晉帝,昔日英武的容顏已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呼吸微弱而急促。他似乎聽到了兒子的聲音,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於緩緩睜開了一條縫。

渾濁的目光艱難地聚焦,看清是趙宇後,嘴唇囁嚅着,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音。

趙宇立刻俯下身,將耳朵湊到父親唇邊。

趙宇聞言,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面上卻不動聲色。他迅速起身,朝殿內衆人揮了揮手,聲音沉穩而威嚴:“都退下吧,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殿內的妃嬪、皇子、御醫和宮女們紛紛低頭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留下父子二人相對而坐。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藥香和龍涎香的氣息,燭火在微風中搖曳,將晉帝蒼白的臉映照得更加憔悴。

晉帝靠在龍榻上,呼吸微弱卻急促,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趙宇的手腕,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他的聲音低啞而斷斷續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宇兒,此事關系重大,你需得聽仔細了。”

趙宇俯身靠近,沉聲道:“父皇請講,兒臣定當謹記。”

晉帝的眼中閃過一絲追憶,緩緩開口:“當年我登基不久,曾見過一名自稱徐福之女徐汶珈的女子。她手持陰陽家之首的玉佩,那玉佩我絕不會認錯,正是當年徐福隨身之物。更令人震驚的是,她雖自稱徐福之女,但看上去不過五十歲,而徐福出海已是百年前之事。”

趙宇眉頭緊鎖,低聲問道:“父皇的意思是,徐汶珈可能是百年前的人物?”

晉帝微微點頭,聲音越發微弱:“不錯。當年我年幼時,曾聽你太祖父趙雲龍說起過陰陽家、儒家、墨家、農家之事。齊太祖姜雲一統天下後,曾與墨家之首魯班、陰陽家之首徐福、農家之首田季一同出海,尋找傳說中的仙山。他們帶走了不少家眷與學徒,卻一去不返。

正因如此,陰陽家分裂爲陰家和陽家,陰家便是如今的陰家,專精於占卜、潛伏暗殺、推演天機之術,而陽家則演變爲如今的醫家,專注於醫術與養生之道。

墨家和農家也因失去了不少傳承的技藝而逐漸式微。”趙宇心中震動,追問道:“父皇懷疑齊太祖姜雲並未死去,而是與徐福等人一同找到了仙山?”

晉帝的呼吸愈發急促,眼中卻迸發出最後的光芒:“正是如此。徐汶珈的出現,以及她那不合常理的年輕容貌,都讓我懷疑他們可能真的找到了長生之法。宇兒,此事關系到大晉的國運,你需得謹慎行事。”

趙宇握緊父親的手,鄭重道:“父皇放心,兒臣定會查明真相。”

晉帝的聲音愈發微弱,仿佛風中殘燭,卻仍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還有一事……徐汶珈曾向我討要一枚奇特的玉石,我猜測那可能就是唐國幾年前宣稱被三皇子摔碎的傳國玉璽。那玉璽……或許藏着什麼驚天秘密……”

趙宇瞳孔微縮,心中震動不已。

晉帝的呼吸變得愈發急促,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趙宇的手腕,仿佛用盡最後的力氣:“我死後……你務必滅唐國,暗中找到那枚傳國玉璽。切記,此事關系到我晉國的生死存亡,不可有半點疏忽……”

趙宇握緊父親的手,沉聲道:“父皇放心,兒臣定當竭盡全力,完成您的遺願。”

晉帝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卻又帶着幾分復雜之色:“當年我同意你與姜尚姬的婚事,便是爲了今日之局。她出身齊國皇室,若能爲我晉國所用,將來齊太祖歸來時,我們也能多一條退路……”

趙宇聞言,心中一震。他從未想過,父皇竟將姜尚姬視爲一枚棋子。然而,此刻的他已無暇細想,只能鄭重應道:“兒臣明白。”

晉帝的目光逐漸渙散,聲音幾不可聞:“宇兒……晉國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話音未落,晉帝的手緩緩鬆開,呼吸也隨之停止。燭火在微風中搖曳,映照着他安詳卻蒼白的臉。殿外傳來隱隱的哭泣聲,仿佛天地間都在爲這位帝王的離去而哀悼。

趙宇跪在龍榻前,久久未動。他的心中翻涌着復雜的情緒,既有對父親的哀痛,又有對未來的凝重。他知道,自己肩負的不僅是父親的遺願,更是整個晉國的命運。

“傳國玉璽……徐汶珈……齊太祖……”

他緩緩起身,目光堅定而深邃。他知道,自己即將踏上一段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旅程。而這一切,都將從滅唐國開始。

沉重的喪鍾,一聲接着一聲,從皇宮最高處響起,緩慢而肅穆地傳遍整個京城,向天下宣告着一代帝王的隕落,和一個新時代的迫近。

暮春的牡丹依舊馥鬱,但晉國的天空,已然變色。

太子府內,燭火通明,昂貴的鯨蠟靜靜燃燒,將精雕細琢的梁柱與華美陳設映照得如同白晝,卻絲毫驅不散那股隨着主人歸來而驟然降臨的、深入骨髓的沉重與寒意。

趙宇踏入殿門,仿佛將門外暮春的暖意與生機徹底隔絕。

他一路無言,步履沉重,玄色獵裝上沾染的塵土與草屑尚未拍去,帶着郊外的風塵與冷冽。

他的臉龐之上,神情並非尋常的悲戚,而是一種近乎僵硬的木然,如同上好的玉石被瞬間冰封,所有的情緒——驚駭、痛苦、茫然、重壓——都被極致的震驚和那猝然壓在肩頭的、足以壓垮山河的責任凍結,封存在那雙曾盛滿疏朗笑意的眼眸深處,只餘一片死寂的荒原。

一直守候在殿中、心緒不寧的姜尚姬立刻迎上前。她看到他這般神色,再感受到他身上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與死氣,心中已如明鏡般猜到了七八分。

她的心猛地一沉,纖手不自覺地微顫,聲音放得極輕極柔,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又怕聽到那個確定的答案:“殿下……您回來了……父皇他……莫非……駕崩了?”

趙宇沒有看她,他的目光似乎沒有焦點地落在虛空中的某處,穿透了華麗的殿宇,望向了某個不可知的、充滿荊棘的未來。他只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一個短促而沉悶的音節,如同巨石墜地:“恩。”

這一聲“恩”,砸在姜尚姬的心上,也砸在寂靜的殿堂裏,回蕩起無聲的轟鳴。

短暫的死寂籠罩了兩人,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片刻後,他像是終於從那種冰封的狀態中掙扎出來,做出了某個艱難至極、卻又無比堅定的決定。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石磨過,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決絕:“我準備起兵,覆滅唐國。”

姜尚姬聞言,美眸驟然睜大,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聽到了最不可思議的瘋語。“起兵?覆滅唐國?”她重復着,聲音裏充滿了驚愕,“什麼時候?”

“一個月之後。”趙宇的語氣異常平淡,沒有激昂,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陳述,正因如此,才更顯其不容置疑的決心。

“一個月?!”姜尚姬失聲驚呼,音量不自覺地拔高,“殿下,不可!萬萬不可!國喪期間,舉國哀悼,禮法森嚴,豈可妄動刀兵?

晉國還在國殤之中啊!此乃違背祖制,悖逆禮法,天下人會如何議論?史筆如鐵啊殿下!”她的語氣急切,試圖用理智和規矩拉住他顯然已被悲痛和某種執念沖垮的繮繩。

趙宇猛地轉過頭,那雙原本清澈疏朗的眸子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裏面翻滾着壓抑到極致的痛楚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管!禮法?規制?天下人?我就要唐國與我父皇一同殉葬!這是父皇的遺願,也是我的決心!”他的聲音在最後陡然拔高,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終於泄露了那冰冷堅硬外殼之下洶涌澎湃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波瀾。

姜尚姬被他眼中那從未見過的瘋狂與狠厲震住,一時語塞。但她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是太子妃,是他的妻子,更是齊國的長公主,她必須理智。

她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氣,試圖從現實層面勸諫:“殿下,我知你悲痛,知你決心。

可是朝中大臣們怎會答應?文官集團,尤其是那些御史和老臣,必定以祖制、禮法爲由,極力反對,屆時朝堂之上必是軒然大波。武將即便有心助你,倉促之間,糧草、軍械、兵馬調動,也需時間準備,一個月太過匆忙,恐生變故啊……”

趙宇不等她說完,猛地一揮袖,動作間帶起一陣冷風,語氣已然帶上了新晉帝王般的獨斷與不容置喙:“日後我登基,朝會上再與他們‘討論’吧!現在,無需多言。” 他將“討論”二字咬得極重,冰冷而銳利,顯然已下定決心,所謂的朝會討論,不過是對臣子的通知,任何反對的聲音都無法改變他的意志。

姜尚姬看着他決絕的側臉,那線條緊繃如鐵,心知他此刻已聽不進任何勸諫,巨大的悲痛和父皇的遺願像兩把烈火,正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吞噬理智。

她沉默了片刻,眸中光芒閃爍不定,最終化爲一片堅定的溫柔。她忽然上前一步,伸出雙手,輕輕握住他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用自己的體溫試圖溫暖他。

她迎着他終於轉回來的、帶着一絲疑惑和疲憊的目光,語氣變得異常堅定而溫柔,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執拗:“既如此,父皇遺願爲重,殿下決心已定,那我也不再勸了。但,讓我陪你一起出征。”

趙宇明顯一愣,眉頭再次緊鎖。

姜尚姬不容他開口拒絕,繼續清晰地說道:“我陪你征戰天下,看你揮師南進,覆滅唐國,完成父皇的遺願。

再說,此去路途遙遠,戰事艱辛,你身邊總需有人照料起居,關心冷暖,我也好路上照顧你。” 她的眼神溫柔似水,卻又堅韌如絲,緊緊纏繞着他的決心。

趙宇幾乎是下意識地拒絕,這是根深蒂固的觀念:“胡鬧!軍中豈能帶女子?這是鐵打的規矩!自成軍以來便未有此先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姜尚姬毫不退讓,握緊了他的手,“你日後是晉國的皇帝,天下的主宰,規矩自然也可以由你來定,由你來改。

若實在不行……”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光芒,“我就女扮男裝,扮作你的親隨侍衛,絕不引人注目,絕不給你添任何麻煩。我的騎射功夫,殿下是知道的,自保足矣。”

趙宇看着妻子眼中那不容動搖的堅定,那份願與他共赴刀山火海的深情,再想到父皇臨終前關於她身世、關於那枚可能存在的傳國玉璽、關於齊國太祖的隱秘交代,心中頓時復雜萬分,如同亂麻交織。

此刻,他身心俱疲,巨大的悲傷和壓力如同滔天巨浪般反復沖擊着他,讓他感到一陣陣眩暈般的極致疲憊,實在再無心力與她爭執下去。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中充滿了無盡的倦怠,抬手用力揉了揉刺痛的額角,聲音低沉而沙啞,幾乎帶着一絲懇求的意味:“你……唉,罷了。此事……容日後再說吧。”

他頓了頓,語氣軟了下來,幾乎是喃喃低語:“今天……我太累了,先休息吧。真的……太累了。”

說完,他不再看姜尚姬,緩緩抽出手,轉身拖着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向內室走去。

那原本挺拔如鬆的背影此刻竟顯得有些佝僂,仿佛一夜之間,那個在暮春午後縱馬歸來、眉宇間帶着疏朗笑意的太子,已被那頂驟然壓下的、沉重無比的冠冕和那血色的誓言徹底壓垮,只剩下一個被國仇家恨與重重迷霧推着、走向未知而凶險前路的、疲憊不堪的靈魂。

姜尚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他消失在屏風後的背影,聽着他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遠去,眼中的情緒復雜難辨。

有深深的擔憂,有無悔的決心,有敏銳的洞察,還有一絲深埋心底的、無人可以言說的、屬於她自身來歷與使命的復雜思緒交織在一起。

殿外,沉重肅穆的喪鍾聲,一聲接着一聲,仿佛永無止境,緩慢而執拗地敲打着每個人的心房,那餘音穿透厚重的宮牆,在冰冷沉寂的夜色中無盡回蕩,清晰地預示着——一個時代已然終結,而一個充滿動蕩、殺戮與未知的新時代,正伴隨着這鍾聲,步步迫近。

暮春的夜風中,牡丹的馥鬱香氣依舊若有若無地飄散,但此刻聞起來,卻已然帶着一股風雨欲來的腥味。晉國的天空,確確實實,徹底變色了。

五日後,晉國皇宮,太極殿。

沉重的喪鍾餘音似乎仍縈繞在琉璃瓦上空,與今日新帝登基的肅穆鍾鼓之聲交織,形成一種奇異而壓抑的氛圍。

晨光熹微,卻穿不透這宮闕之上凝聚的陰雲,唯有風掠過殿脊的吻獸,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巨大的漢白玉廣場上,黑壓壓地跪滿了文武百官。

他們身着朝服,依品階排列成森嚴矩陣,人人屏息凝神,頭顱低垂,連衣袍的摩擦聲都微不可聞。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遠勝於新君繼位通常應有的那份莊重與希冀,倒像是一根繃緊到了極致的弦,懸於每個人的心頭。

趙宇,已褪去太子常服,換上了繡有玄鳥徽章、十二章紋的沉重黑色袞服。金線織就的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在微光下閃爍着冷硬的光澤。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輕輕撞擊,發出細碎清音,遮擋了他部分面容,卻遮不住那雙冰冷、銳利,甚至帶着一絲未散盡紅絲的眸子。

他一步步踏上那九重玉階,走向那至高無上的龍椅,步伐異常沉穩,每一步都仿佛精確丈量,踏在所有人的心跳節拍之上。那寬大厚重的袞服於他挺拔卻略顯孤峭的身形而言,不似榮耀加身,更似一副沉重的鎧甲,一副將他與過往那個尚存幾分疏朗溫文的太子徹底隔絕、將他牢牢鎖在復仇與霸業戰車之上的冰冷鐐銬。

繁瑣而莊重的登基大典依禮進行。祭天,告祖,受璽,百官跪拜,山呼萬歲。聲浪一次次震天而起,撞擊着高大的殿柱和繪有華麗藻井的穹頂,卻難以驅散彌漫在宮殿每個角落、滲入骨髓的寒意。

儀式莊重而漫長,每一刻對殿下某些臣工而言都是煎熬。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追尊皇曾祖趙雲龍爲晉國太祖武皇帝,妣張氏爲太祖武皇後。追尊趙良義爲晉國顯宗康皇帝,妣李氏爲顯宗康皇後。追尊皇考趙忠光爲晉國世宗武皇帝,母後宋氏爲世宗武皇後,恭上徽號曰宋皇太後……內侍監那特有的尖細嗓音,努力拔高,在空曠恢宏的大殿中吃力地回蕩,完成着新朝建立的最後儀軌。

詔書文辭古奧,追述功烈,厘定尊號,但許多人的心神早已飛散,不安地等待着新帝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開口。

當一切繁禮終於告畢,餘音似乎還在梁間纏繞,百官暗自深吸一口氣,本以爲新帝將依循歷代故事,宣布大赦天下、撫慰臣民、減免賦稅、延續先帝政令以安人心之時,龍椅上的趙宇,微微動了動。他透過那十二道旒珠的縫隙,俯視着腳下黑壓壓的臣子,用他那冷硬如鐵、不帶絲毫起伏頓挫的聲音,驟然投下了一顆巨石,瞬間在這片強裝平靜的死寂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衆卿平身。”四個字,簡短,清晰,卻像冰凌劃過琉璃,帶着一種初掌權柄者刻意收斂卻依舊刺人的鋒芒。

百官依言起身,垂首恭立,心中皆是一緊,那不祥的預感如同冬日陰雲般驟然壓頂,沉甸甸的令人呼吸不暢。趙宇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下衆臣,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冠帽袍服,直視每一個人內心的戰栗與算計。

他所及之處,無人不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順着脊柱攀爬。他繼續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每個人的耳中,也砸在歷史沉重的扉頁上:“朕今日繼承大統,首議一事。”他頓了頓,仿佛要給這致命的宣告一個短暫的鋪墊,讓恐懼有足夠的時間滋生蔓延,“朕意已決。即日起,戶部、兵部當竭盡全力,統籌調度,籌措大軍所需之一應糧草、軍械、馬匹、舟車,務必在最短時限內齊備周全,不得有誤。待先帝奉安山陵,大喪之禮畢,朕將親率 八十萬大軍,揮師東進,遠征唐國!”話音未落,低低的驚呼聲已如潮水般掠過朝堂。

但他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陡然拔高,壓過了一切騷動,帶着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凜冽霸氣:“此戰,非爲開疆,乃爲雪恥!非爲拓土,乃爲滅國!朕要踏平唐國都城,犁庭掃穴,寸草不留!將其錦繡江南、魚米富庶之地,盡數納入我大晉版圖!以此偉業,告慰先帝在天之靈,重振我大晉赫赫國威!”“轟——!”

整個朝堂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燒紅的烙鐵,瞬間炸開!盡管此前已有種種風聲暗流涌動,但當新帝竟在登基第一天、在先帝靈柩尚未下葬、國喪期未過的時刻,如此明確、如此急切、甚至帶着一種焚心似火般的仇恨,宣布這樣一場規模空前的滅國之戰時,那巨大的驚駭與荒謬感還是讓所有公卿大臣瞬間失色,肝膽俱震。

八十萬大軍!幾乎是舉國之力!國喪期間!凶禮未畢而興兵戈!皇帝親征!御駕蹈險!滅國!不死不休!每一個詞都足以讓朝野震動,天下側目,更何況它們如此狂暴地組合在一起,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短暫的死寂之後,是再也壓抑不住的劇烈騷動、倒吸冷氣之聲、以及壓抑着的驚呼。

素來老成持重、講究山崩於前面色不變的大臣們此刻也禁不住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驚恐、乃至一絲絕望。許多人下意識地望向文臣班列的最前方。

就在這時,一位須發皆白、身着紫色丞相朝服的老臣猛地推開了身旁想要攙扶他的侍郎,幾乎是踉蹌着撲出班列,疾行數步,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御階之前,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抬起頭,蒼老的面容因極度的急切、驚懼和一種責任感而劇烈顫抖,聲音卻努力高昂清晰,試圖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朝堂:“陛下!陛下!請暫息雷霆之怒,慎思啊!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衆人看去,正是當朝元老、兩朝丞相、素以穩重仁厚著稱的蘇沛。

蘇沛花白的胡須顫抖着,痛心疾首,聲音已然帶上了泣音:“陛下!現正值國喪期間,舉國哀痛,三軍戴孝,士氣本就低迷不振!此時大興刀兵,悍然出征,於禮不合,乃悖逆人倫孝道!於天不和,恐招致天譴災異啊!此乃其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出第二根,語速更快,情緒更爲激動:“其二,八十萬大軍浩蕩出動,每日糧草輜重消耗之巨,猶如巨鯨吞海,難以計量!縱然我大晉近年來府庫頗有積存,稱得上富庶,然倉促之間,如何能周全支撐如此龐大軍隊進行漫長遠征?漕運、民夫、器械打造,無一不是沉重負擔!若戰事稍有拖延,遷延數月,國庫必有空虛之危,屆時民生凋敝,恐生內亂啊!”

“其三!”他幾乎是在嘶喊,用力捶打着地面,“唐國雖國力軍力遜於我大晉,然其據守長江天險,水師強橫,沿江城寨皆堅壁深池,絕非旦夕可下之弱邦!陛下雖有雪恥之心,銳意進取,然兵法雲‘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豈能孤注一擲?

萬一……老臣是說萬一戰事不利,稍有挫敗,前線大軍受損,國內空虛,則周邊如北邊北狄、西南楚國等虎狼之國,豈會坐失良機?

必定趁虛而入,則我大晉腹背受敵,國本動搖,社稷危矣!陛下!陛下!此戰關乎國運,牽一發而動全身,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收回成命,容臣等細細籌劃,從長計議啊!陛下——!”

蘇沛一番話,句句在理,字字泣血,引經據典,剖析利害,幾乎說出了在場絕大多數大臣的心聲。

許多人聞言紛紛下意識地點頭,面露深深的贊同與無法掩飾的憂色,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御座,期盼着能有一絲轉機。

然而,龍椅上的趙宇,面色絲毫未變,那旒珠後的目光反而更加冰冷幽深,仿佛蘇沛泣血的諫言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微風。

他微微向前傾身,玄黑的袞服隨之勾勒出冷硬的線條,冰冷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嘲諷和絕對的權威,緩緩壓下了殿中所有的騷動與期盼:“蘇丞相……”他聲音不高,卻讓每個人都豎起了耳朵,“這一番話,真是老成謀國,思慮周全啊。”語氣裏聽不出是贊是諷。

他話鋒陡然一轉,寒意驟增:“那麼,丞相是覺得,我堂堂大晉,秣馬厲兵多年,八十萬鐵甲銳士,竟是紙糊泥塑,踏不碎江南一隅區區唐國?還是覺得,先帝櫛風沐雨、開創基業,最終卻含恨而終的遺願,不值得朕傾舉國之力,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嗯?”他的尾音微微上揚,帶着千斤重壓和冰冷的質疑,狠狠砸向御階下的老臣。

蘇沛瞬間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着,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再也發不出一個字。

那“先帝遺願”四個字,如同一道致命的符咒,封住了所有勸諫之口。

趙宇緩緩靠回龍椅,姿態依舊挺拔,卻更顯孤絕。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金鐵交鳴,在這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再無絲毫轉圜餘地:“朕,意已決。”“此非廷議,乃國策。不必再議。”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砸落:“樞密院、戶部、兵部、工部,即刻依令行事,全力籌措備戰。有敢延誤、推諉、怠慢者……以軍法論處,決不容情!”最後幾句話,尤其是“以軍法論處”五字,如同終年不化的寒冰,瞬間刺入每個人的心底,凍結了所有的血液和僥幸。

整個太極殿的溫度驟降至冰點,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所有還存有勸諫心思的大臣都生生閉上了嘴,將無盡的憂慮與恐懼死死咽回腹中。

一股巨大而令人窒息的威壓,混合着對新帝狠厲手段的凜冽寒意,徹底籠罩了朝堂。新帝的第一道意志,便以如此霸道、酷烈和決絕的方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刻在了大晉未來的國運軌跡之上。

猜你喜歡

帶着系統重生異界完整版

精選的一篇玄幻腦洞小說《帶着系統重生異界》,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凌修譚依譚昊,作者是糟辣椒炒排骨,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帶着系統重生異界》這本玄幻腦洞小說目前完結,更新了324257字。
作者:糟辣椒炒排骨
時間:2025-12-06

帶着系統重生異界筆趣閣

精選一篇玄幻腦洞小說《帶着系統重生異界》送給各位書友,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凌修譚依譚昊,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小說作者是糟辣椒炒排骨,這個大大更新速度還不錯,帶着系統重生異界目前已寫324257字,小說狀態完結,喜歡玄幻腦洞小說的書蟲們快入啦~
作者:糟辣椒炒排骨
時間:2025-12-06

崔愈元藝安免費閱讀

《我換性別考科舉》是一本讓人愛不釋手的種田小說,作者“矮腳生菜”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崔愈元藝安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矮腳生菜
時間:2025-12-06

崔愈元藝安大結局

口碑超高的種田小說《我換性別考科舉》,崔愈元藝安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矮腳生菜”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1202421字,本書連載。喜歡看種田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矮腳生菜
時間:2025-12-06

抓鬼也有kpi,豪門爛攤先滾邊筆趣閣

備受書迷們喜愛的現言腦洞小說,抓鬼也有kpi,豪門爛攤先滾邊,由才華橫溢的作者“糖樂一”傾情打造。本書以檀熹爲主角,講述了一個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448381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糖樂一
時間:2025-12-06

檀熹後續

現言腦洞小說《抓鬼也有kpi,豪門爛攤先滾邊》是最近很多書迷都在追讀的,小說以主人公檀熹之間的感情糾葛爲主線。糖樂一作者大大更新很給力,目前連載,《抓鬼也有kpi,豪門爛攤先滾邊》小說448381字,喜歡看現言腦洞小說的寶寶們快來。
作者:糖樂一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