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池在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去往要穿過長長的回廊。
沿途的侍衛見到她,紛紛低頭行禮,但眼底卻是警惕與輕蔑。
夏窈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她的目光掠過朱紅宮牆,掠過鮮嫩的柳枝,掠過遠處金碧輝煌的宮殿。
這裏曾經是原身的家,如今是她逃不出去的牢籠。
“娘娘,前面就是蓮塘了。”拾香小聲提醒。
還未走近,夏窈便聞到一陣清冽的荷香,不合時節的濃鬱。
轉過一道假山,眼前的景象讓她呼吸一滯。
偌大的蓮塘中,數十朵芙蕖競相綻放,粉白的花瓣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天啊......真的開了。”一個侍女捂住嘴驚呼出聲。
“娘娘,咱們回去吧,這太不吉利了......”拾香顫抖着聲音勸道。
夏窈恍若未聞,向前邁了一步,又一步。
直到站在蓮塘邊緣的青石板上,水面倒映出她的臉,忽的唇角浮起一抹笑。
古人認爲的妖異之兆,大概只是今年氣候偏暖,蓮花才開的這樣早。
染碧見她出神,輕聲喚道:“娘娘,老嬤嬤們都說是不祥之兆……”
夏窈伸出手,輕撫過一朵半開的粉蓮:“祥與不祥,不過人心所向。”
她收回手,轉身時廣袖帶起一陣幽香:“這是大吉之兆。”
染碧聞言一怔,手中的團扇“啪”地落在地上。
她慌忙拾起,蹙眉問道:“娘娘方才...說什麼?”
夏窈不答,只是望着遠處宮牆上的浮雲,眼底忽地流光溢彩。
夜半時分,夏窈還伏在案前,宣紙被揉皺數張後,終於落下四行墨跡。
她喚來更爲謹慎的染碧:“把這個,想辦法散出去。記住,別讓任何人知道是你我所爲。”
染碧低頭細看,只見紙上寫着:
芙蕖一夜綻新紅,
鳳唳清霄破曉空。
試問真龍何處是?
得此蕊者御蒼穹。
忽略了那些陌生歪扭的字跡,染碧執箋的手一顫,這分明是天授謠。
“娘娘,這……”染碧惶然抬首,恰見燭火倏地一跳。
鎏金燭台上,躍動的火光在夏窈眸中倒映。
那眼底淬着的,分明是孤注一擲的決然。
染碧聰慧,立時領會這是主子的保命之策。
這暗合天機的讖言,如同柳絮,悄無聲息地飄滿金陵每個角落。
有人說夏窈降生那日,江國三千蓮塘一夜花開。更有白發老嫗信誓旦旦,稱嬰孩時期的夏窈掌心自帶蓮印。
茶坊說書人將它編成童謠,青樓歌妓將它譜入弦曲,連街頭乞丐都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描畫。
而重門深鎖的宮闕內,夏窈尚不知自己播下的火種,已在民間化作燎原星火。
……
金陵城外,北朝大營。
陸崇本欲即刻班師回朝,奈何大軍長途跋涉,連月征戰已讓將士們疲憊不堪。
正下令休整之際,一匹快馬踏碎晨露疾馳入營。
“啓稟將軍,赤岸節度使王吉,傭兵譁變,叛據一方。”
帳中諸將聞言色變。
王吉爲先帝愛將,新帝登基被陸崇調任赤岸節度使(明升暗降),心生不滿。
副將一掌擊在案上,震得茶盞叮當亂響:“王吉狗賊!趁我北軍南下伐江,契丹豺狼又眈眈窺伺之際,竟行謀逆之舉,當真該千刀萬剮!”
陸崇聽後手中軍報瞬間化爲齏粉:“魏景臣!”
帳下立即跨出一位玄甲將領:“末將在!”
“點三千精銳禁軍,我要看到王吉的項上人頭!”
……
魏景臣率鐵騎抵達溳陽城下,厚重的城門卻緊緊關閉。
勒馬城下,鐵甲染着血色殘陽:“魏景臣奉命平叛赤岸,借道溳陽,速開城門!”
徐護紫羅官袍在風中翻卷:“魏點檢好大殺氣!既稱奉敕,若無樞密院虎符,本鎮不敢擅放。”
魏景臣怒目圓睜,手中長槊直指城樓:“大膽!陸將軍印令在此!爾等安敢阻王師討逆?”
徐護手按城牆垛口,沉聲喝道:“節度使受詔專城,無天子敕書,一兵一卒不得過境!”
身後牙兵弩箭齊張,箭鏃寒光森然。
“點檢,現在該怎麼辦?”副將壓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鐵甲摩擦的細響。
魏景臣握緊長槊,手背青筋暴起。他仰頭望着城樓上那張倨傲的臉,喉間涌起鐵鏽味的血氣。
“好個徐子襄!”他心中怒浪翻涌,齒間幾乎咬碎。
消息傳回金陵時,殘燭將盡。
親兵統領跪在青磚地上,聲音壓得極低:“溳陽乃江淮咽喉,若繞道而行,至少需多耗……”
燭花“啪”地爆響,驚碎了滿室死寂。
陸崇忽然冷笑,鎏金甲胄在燭火下泛着寒光。
兩日後,陸崇率親兵抵臨溳陽城下。
暮色沉沉,城樓高聳,徐護按劍而立,身後“徐”字大旗獵獵翻卷,如血浸染。
他嗓音冷硬,仍重復着那套說辭:“將軍若無聖旨朱批,恕本鎮不能從命。”
陸崇眼底寒芒驟現,聲如鐵石:“本將離京時,陛下親口諭令,吾之一言一行,皆如聖躬親臨!使君是要抗旨不遵?”
徐護神色凜然,分毫不讓:“將軍此言差矣,本鎮只認天子印信。空口無憑,只怕……將軍有僭越之嫌。”
“好一個忠君體國!”陸崇怒極反笑,陡然提高聲量,“使君,叛軍當前,溳陽往返洛安請旨,需半月之久!赤岸若失,逆賊坐大,這罪責,你擔得起嗎?”
兩人隔空對峙,氣氛劍拔弩張。
暮風卷起城頭沙塵,徐護鐵甲上的紅纓在殘陽中如跳動的火苗。
徐護忽然撫須而笑,嗓音裏摻着幾分狎昵:“老夫雖久鎮邊陲,卻也知通權達變之理。聞說將軍江國一役,其後雪膚映月,玉骨生輝,堪爲絕代。老夫半生戎馬,倒想見識見識這傾國之色!”
陸崇目光一冷,驀地浮現那日鳳榻上,在他身下輕顫的腰肢。
他眼底戾氣翻涌,卻驀地放聲長笑:“使君爲國戍邊,勞苦功高!既慕南妝,何不早言?依北朝舊制,征虜所得,本爲犒賞功臣之典!”
徐護眼中精光暴漲,按劍長揖:“那老夫……便在城頭備酒以候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