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流雲溝的冬天,來得格外凜冽。呼嘯的北風卷着雪沫,抽打在新建起的工坊厚實的木牆上,發出噼啪的聲響。然而,在這片苦寒之地的核心,一座戒備森嚴、被標記爲“甲字叁號”的工棚內,卻蒸騰着與外界截然不同的、近乎狂熱的氛圍。

空氣裏彌漫着金屬切削的尖銳氣味、硝石的苦澀,以及一種……凝重的期待。

林瀾站在工棚中央,身上依舊是他那件標志性的舊工裝,只是眉眼間的疲憊更深,眼神卻銳利如刀。他面前的長桌上,鋪着一塊深藍色的粗布,上面整齊地排列着十餘件閃爍着冷硬金屬光澤的物件。

槍管、機匣、擊發機構、彎曲的木托胚料……每一件都呈現出一種令人驚異的規整與相似。沒有傳統火銃上那些手工鍛打的、獨一無二的痕跡,它們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兄弟,沉默地宣告着一種全新的、名爲“標準化”的生產理念。

老鐵匠佝僂着背,用那雙布滿燙傷和老繭、卻穩定得不可思議的手,拿起最後一件部件——打磨光滑的胡桃木槍托。他不需要任何測量工具,僅憑指尖的觸感,便將槍托與金屬機匣嚴絲合縫地嵌合在一起,隨後,“咔噠”一聲輕響,用林瀾設計的簡易卡榫將其徹底固定。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帶着一種儀式般的莊重。

當最後一件部件組裝完畢,老鐵匠雙手平舉,將這支凝聚了數月心血、融合了跨越時代知識與當世頂尖匠人技藝的造物,穩穩地遞到林瀾面前。

它比現今明軍裝備的任何火銃都更修長,線條流暢,木托貼合人機,通體散發着工業造物特有的、冰冷而高效的美感。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象征祥瑞的刻痕,只有功能本身,赤裸裸地宣示着它的存在目的。

“先生,”老鐵匠的聲音因激動而愈發沙啞,渾濁的眼球裏布滿了血絲,卻閃爍着近乎朝聖的光芒,“第一支……‘林氏銃’,成了。”

林瀾沉默地接過。入手微沉,重心平衡恰到好處。指尖撫過冰冷光滑的槍管,他能感受到內部那幾道爲了賦予彈丸穩定旋轉而拉出的、細微卻至關重要的膛線。這不是藝術品,這是一台精密的殺戮機器,一件在他前世只存在於博物館和歷史書中的武器——簡化版的弗格森後裝線膛燧發槍,被他硬生生搬到了十七世紀的中葉。

工棚內,所有參與制造的工匠們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支“銃”上。他們不懂什麼空氣動力學、彈道學,但他們能直觀地感受到,手中誕生的這東西,與過往所知的一切兵器,都截然不同。

“去試槍場。”林瀾的聲音不高,卻打破了幾乎凝固的空氣。

試槍場設在流雲溝後方一片背風的山坳裏,此前已用夯土和木料壘起了簡易的靶牆。得知消息的核心成員幾乎都到齊了。

陳莽披着厚重的舊棉甲,抱着雙臂,如同一尊鐵塔般立在風雪中,臉上那道刀疤在陰沉的天光下更顯猙獰。他眼神復雜地看着林瀾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銃”,既有對更強武力的本能渴望,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老兵直覺的警惕。

蘇婉清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裹着一件素色的棉鬥篷,呵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寒風裏。她安靜地看着,眼神清澈,卻比旁人多了幾分深思。她協助林瀾整理了關於硝石提純、火藥配比乃至彈丸鑄造的諸多筆記,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爲了這支“銃”,林瀾投入了多少心力,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遠超這個時代的技術體系。

甚至紅發的卡特琳也饒有興致地出現在了場邊,從林瀾問她要硝石和硫磺開始,她就隱隱地看到了今天出現的這一切,而後來的發展也沒有讓她失望,一雙碧藍的眸子裏充滿了商人對新奇商品的審視與估價的光芒。

林瀾沒有多言,他走到劃定的射擊位,熟練地操作起來。他扳動槍管下方的杠杆,槍管前半部分隨之向下折開,露出了後部的膛室。他從腰間的皮質彈盒裏取出一枚預先封裝好火藥和彈丸的油紙包,咬開,將火藥倒入膛室,隨後將那顆渾圓的、略帶錐形的鉛質彈丸放入。

合攏槍管,杠杆復位,閉鎖完成。整個過程不過三四秒,流暢得讓旁觀的所有人,尤其是陳莽這樣的老兵,瞳孔驟然收縮。

這裝填速度……遠超他們認知中任何火器!

林瀾舉槍,瞄準一百五十步(約230米)外,一個人形木靶。這個距離,已經是明軍制式鳥銃有效射程的極限,且精度堪憂。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變小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砰!

一聲清脆、利落,遠比傳統火銃沉悶轟鳴要尖銳得多的槍聲,撕裂了寒冷的空氣。

幾乎是槍響的同時,遠處人形木靶的胸口位置,木屑猛地炸開,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孔洞!

沒有曳光的軌跡,沒有漫長的彈丸飛行時間,聲音與命中幾乎同步!

短暫的死寂。

然後是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一百五十步,首發命中!這是何等恐怖的精度與射程?!

蹲着的陳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他身後幾個跟着來看熱鬧的青壯,更是張大了嘴,能塞進個雞蛋。他們有的真用過三眼銃,用過鳥銃,知道那玩意兒在五十步外能打中什麼全靠天意。而這……

林瀾面色不變,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再次重復裝填動作,杠杆扳動,裝藥,裝彈,閉合,舉槍,瞄準——這次是二百步外,一個更小的圓靶。

砰!

槍聲再響。

圓靶邊緣應聲崩掉一塊。雖未正中靶心,但偏得並不多,依舊在致命的範圍內。

“連續射速,約每分鍾六到八發。”林瀾放下猶自冒着青煙的槍管,聲音平靜地報出數據,“有效射程,二百五十步。五十步內,可擊穿現有任何棉鐵復合甲胄。一百步,破劄甲。若使用特制獨頭彈或霰彈,效能另計。”

他每報出一項數據,陳莽的臉色就凝重一分,而周圍工匠和老兵們的眼神就狂熱一分。卡特琳已經忍不住開始用某種異域語言低聲計算着可能的利潤,看向那支“林氏銃”的目光,如同看着情人的臉龐。

“現在,測試穿透力。”林瀾轉向旁邊。兩名工匠抬過來一副從繳獲土匪那裏得來的、保養不善但結構完整的劄甲,將它固定在另一個靶架上,距離一百步。

林瀾再次裝填,舉槍,瞄準。

砰!

聲音似乎比前兩次更加沉悶有力。

鉛彈攜帶着巨大的動能,狠狠地撞在劄甲的鐵片上。沒有金鐵交鳴的巨響,只有一聲鈍響。衆人凝目望去,只見那鐵片已然向內凹陷、撕裂,一個不規則的破洞赫然出現!彈丸穿透了甲葉,甚至擊碎了後面作爲襯墊的木板!

一擊破甲!

這一次,連那些最沉得住氣的老兵,也發出了低低的驚呼。他們比誰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麼。在戰場上,這意味着敵人尚未近身,己方最精銳的重甲單位就可能被像割草一樣放倒!

陳莽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道刀疤顯得愈發猙獰。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歡呼或驚嘆,反而緩緩走上前,從林瀾手中接過了那支尚有餘溫的“林氏銃”。

他的動作帶着軍人特有的謹慎與熟悉。他撫摸着冰冷的槍管,掂量着它的重量,檢查着那精巧的閉鎖機構,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遠處那具被洞穿的劄甲上。

工棚內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沉默的老將身上,等待着這位流雲溝武力支柱的評價。

然而,陳莽開口,聲音卻低沉得如同悶雷,帶着一種與現場狂熱氣氛格格不入的寒意:

“林先生,”他抬起頭,目光如炬,直視林瀾,“這東西……太霸道了!”

喧鬧聲瞬間平息,風雪似乎也停止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陳莽。

林瀾微微皺眉:“霸道?霸道就對了,此銃乃爲保境安民,對抗即將來襲之敵,不霸道可還行?”

“保境安民?”陳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先生!我們當兵吃糧,廝殺搏命,天經地義!可你得分咋個殺法!騎馬射箭,掄刀劈砍,那是本事!是膽氣!就算挨上一刀,那也是明明白白!可這算啥?”

他揮舞着那支銃,手臂上筋肉虯結:“一百五十步!影子都沒瞅見,人就沒啦!裝得比拉弓還快!鐵甲都當紙糊的!這要是列上一排,對面得成片地倒!這……這他娘的不是打仗,這是收莊稼!割草!”

他環視周圍那些或因他的話語而面露思索,或因不解而茫然的工匠與士兵,最終目光回到林瀾臉上,痛心疾首:

“先生!兵凶戰危,老子懂!可用這玩意兒,弟兄們還練個屁的武藝,磨個屁的膽色?往後碰上敵人,就遠遠蹲着放槍?槍子兒能幫你盯住側翼?能幫你白刃見紅、殺出血路?這練出來的,還能叫兵?那是一群只會扣扳機的木頭樁子!”

“砰!”陳莽將“林氏銃”重重地頓在身旁的木箱上,發出巨響,顯示出他內心極度的不平靜。“要是以後打仗都這麼打,還組織鄉勇做什麼?還要我陳莽做什麼?人手一支銃就好了,土匪、官軍,誰來了都放一輪槍就得了。”

一番話語,如同冰水潑入滾油,讓整個試槍場徹底陷入了死寂。

工匠們面面相覷,他們只看到了技術的勝利,卻未曾想過這勝利背後,竟隱藏着如此可怕的“倫理”。

蘇婉清抿緊了嘴唇,她看向林瀾,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擔憂。她明白陳莽在說什麼,那是一種對舊有戰爭秩序和武人價值觀被徹底顛覆的本能恐懼與抗拒。

卡特琳則挑了挑秀氣的眉毛,似乎覺得陳莽的言論頗爲“有趣”,在她看來,武器越高效越好,至於怎麼用,那是使用者的問題。

林瀾靜靜地看着激動不已的陳莽,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的平靜。

“陳大哥,”他換了稱呼,聲音沉緩,“你說得對,這玩意兒,就是用來收莊稼、割草的。收的是敢來犯之敵的命,割的是禍亂天下者的頭!”

他向前一步,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終與陳莽對視:“但我想問你,也問在場的每一位。當建州韃子的鐵蹄踏破邊關,屠我城池,掠我百姓,將漢家兒女視爲豬狗牛羊般宰殺時,他們可曾與你講過‘武德’?可曾給你公平搏殺的機會?”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當徐天鴻之流的貪官污吏,盤剝百姓,視我等流民如草芥,欲除之而後快時,他們可曾在乎過‘天和’?”

“當我們力量孱弱時,敵人不會因我們講究‘武德’而手下留情。他們只會用更殘酷、更高效的方式,將我們徹底碾碎!”

林瀾的目光銳利起來,仿佛穿透了風雪,看到了更遙遠的未來:“陳將軍,你告訴我,是抱着你所謂的‘武德’和‘天和’,慷慨悲壯地死去,讓這最後的文明火種熄滅,讓億兆黎民繼續沉淪於黑暗;還是拿起這‘大凶’之器,以殺止殺,以戰止戰,爲這華夏,殺出一個朗朗乾坤,爭一個浴火重生的機會?!”

“我們要面對的,不是一場講究規則的比武,而是一場決定文明存亡的生存戰爭!在生存面前,任何道德潔癖,都是奢侈,都是愚蠢!”

他指着那支“林氏銃”:“它不是用來彰顯武德的玩具,它是工具!是讓我們能活下去,能讓更多無辜者活下去的工具!它的凶,不在於它本身,而在於使用它的人,在於我們爲何而戰!”

“若用它來恃強凌弱,屠戮無辜,它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凶器!”

“但若用它來抵御外侮,鏟除國賊,守護我們身後這片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線生機的土地,守護那些信任我們、追隨我們的百姓——”林瀾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那它,就是正義之矛!是希望之盾!”

“至於你擔心的,兒郎們是否會因此喪失血性與勇武……”林瀾頓了頓,語氣稍緩,“真正的勇武,不在於使用何種兵器,而在於明知前方是屍山血海,依舊爲了守護之物而扣動扳機的決心!在於紀律、在於信念、在於知道爲何而戰!”

“我相信,當我們‘林氏銃’的方陣,爲了守護流雲溝的婦孺,爲了光復漢家河山而向前推進時,他們胸膛裏奔涌的熱血,絕不比任何揮舞冷兵器的勇士遜色分毫!”

風雪呼嘯,林瀾的話語卻在山坳間回蕩,沖擊着每一個人的心靈。

陳莽死死地盯着林瀾,胸膛劇烈起伏,臉上的刀疤不住抽動。他想反駁,卻發現林瀾的每一句話,都像沉重的巨石,砸在他固有的觀念堤壩上。他想起了遼東戰場上同袍被建州鐵騎無情踐踏的場景,想起了那些被屠戮的城池……是啊,敵人,何曾講過武德?

蘇婉清看着林瀾在風雪中挺拔卻孤直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心疼。她知道,林瀾背負的東西,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沉重。他不僅要逆歷史的洪流,還要逆人性的慣性。

老鐵匠依舊癡迷地看着那支銃,對他來說,技術本身無分善惡,能達到技藝的極致,便是至高無上的追求。

卡特琳輕輕鼓了鼓掌,打破了沉寂:“精彩的辯論。林,看來我們不僅要討論價格,還得討論一下……哲學了。”她碧藍的眼睛裏閃爍着精明而務實的光芒。

陳莽最終沒有再說一句話。他深深地看了林瀾一眼,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忠誠與信賴,而是摻雜了震驚、掙扎、以及一絲……被強行拓寬認知界限後的茫然與審視。內心深處,他知道林瀾是對的,發展,對,林瀾教過他,就是發展,時代如同一輛飛奔的馬車,永不停歇,誰跑得慢就會被碾過……但是一時之間,四十多歲的老兵怎麼能接受自己很可將無用武之地了。

他猛地轉身,厚重的棉甲在風雪中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大步離去,背影顯得有些沉重而孤獨。

林瀾看着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沉默。他知道,這老兵的心裏,擰了個疙瘩。光靠嘴皮子解不開,得靠往後真刀真槍、生死與共裏淌出來的信服。

彎腰從木箱上拿起那支引發了激烈爭執的“林氏銃”,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帶着一絲硝煙未盡的氣息。陽光偶爾刺破濃雲,灑在光滑的槍管上,反射出一點寒芒,旋即又被飄落的雪花覆蓋。殺戮之器的陰影,已然投下。它不僅將籠罩敵人,也悄然侵蝕着締造者內部的團結與信念。

林瀾握緊了手中的鋼槍,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這條路,注定孤獨,且布滿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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