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那幫瘟神總算走了,院子裏空下來,只剩下滿地雜亂的腳印和一股子劍拔弩張後留下的冷清。
沈知微站在原地,感覺後背心涼颼颼的,剛才強撐着一口氣,現在鬆懈下來,才發覺裏衣已經被冷汗浸透,貼在皮膚上,一陣風吹過,激起細密的疙瘩。
“小姐……”秋月的聲音帶着哭腔,後怕地抓住她的胳膊,手指都在抖,“嚇死我了……剛才,剛才他們真要動手……”
沈知微反手握住秋月冰涼的手,用力捏了捏,算是安撫,自己心裏卻也是一片亂麻。她目光掃過空曠的院門,那兩個“江淮”早已不見蹤影。
江文淵……
這個名字在她心裏滾了幾遍,沉甸甸的。
能讓馮保的心腹太監嚇成那副德行,屁都不敢放一個就滾蛋,這絕不是什麼普通落魄書生,甚至不是一般官宦人家能有的威勢。他到底什麼來頭?那句“我要了”說得輕描淡寫,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可他偏偏又把雲錦留給了她……
這哪裏是護身符,分明是個燙手山芋,一個弄不好,就能把她和整個商會炸得粉身碎骨。
“小姐,現在怎麼辦?”秋月見她臉色變幻不定,小聲問道。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先去看看婉娘,別驚着她。”又轉向聞訊趕來、臉色同樣不好看的陳默,“陳先生,加強戒備,尤其是存放雲錦的地方,一只蒼蠅都不準放進去!另外……派人留意着,看看柳家和官府那邊,還有什麼動靜。”
陳默沉穩點頭:“東家放心,我這就去安排。”
扶着幾乎虛脫的秦婉娘回房安頓下,看着她沾枕即陷入昏睡,沈知微才輕輕掩上門,回到自己的書房。
那封寫給馮公公的信還攤在桌上,墨跡被掉落的筆污了一大塊,像一團化不開的陰影。
她揉碎了信紙,扔進紙簍。情況突變,原來的計劃全盤作廢。現在,主動權似乎微妙地挪動了一絲,但危機遠未解除。柳明玥吃了這麼大個癟,絕不會善罷甘休。馮公公那邊被江文淵一句話頂回去,是暫時蟄伏,還是會有更狠辣的後手?
還有那個神鬼莫測的江文淵……他說的“合適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
腦子裏像塞了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她煩躁地推開窗,冷風灌進來,讓她打了個寒噤。天色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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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得讓人心慌。
柳家那邊沒再鬧什麼幺蛾子,官府的人也再沒上門。馮公公那邊更是音訊全無。仿佛那天前院的沖突只是一場幻覺。
但沈知微不敢有絲毫放鬆。商會內外明哨暗哨增加了兩倍,陳默親自帶着可靠的人手輪班守着存放雲錦的密室。連吃飯喝水,她都讓秋月格外小心,生怕被人鑽了空子。
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最是熬人。
她時不時會想起江文淵那雙沉靜得過分的眼睛,還有他說話時那種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語調。他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海,看似平靜,底下卻不知藏着多少暗流。
第三天下午,沈知微正在核對賬本,試圖從繁雜的數字裏找出一絲安定,秋月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道:“小姐,江……江先生來了。”
她心頭一跳,筆尖在賬冊上頓了一下,洇開一個小墨點。來了。
“請他去花廳,我馬上就到。”
整理了一下衣襟,沈知微深吸一口氣,才邁步走向花廳。
江文淵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獨自一人坐在花廳裏,手裏端着一杯熱茶,正望着窗外枯敗的枝椏出神。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目光平靜無波。
“江先生。”沈知微斂衽一禮。
“沈東家不必多禮。”江文淵放下茶杯,開門見山,“雲錦可還安穩?”
“勞先生掛心,一切安好。”
“那就好。”他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時機差不多了。”
沈知微心提了起來,屏息凝神聽着。
“三日後,有一條官船會從蘇州府碼頭啓程,北上入京。”江文淵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船上坐鎮的,是致仕還鄉的督察院右都御史,林老大人。”
督察院右都御史?這可是了不得的言官頭子之一!雖然致仕,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影響力不容小覷。
“林老大人爲官清正,性子剛直不阿,最見不得諂媚邀寵、魑魅魍魎之行。”江文淵繼續道,“他平生有一大雅好,便是鑑賞天下名錦。尤其是……前朝失傳的古法雲錦。”
沈知微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髒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
江文淵看着她,眼神深邃:“馮保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索要雲錦,無非是欺你商賈身份,無人撐腰,想將這稀世奇珍作爲他媚上固寵的階梯。但若此錦……入了清流法眼,被林老大人這樣的士林領袖贊賞,甚至帶入京中,呈於御前……”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沈知微已經完全懂了!
一旦雲錦被定義爲“雅物”、“古法瑰寶”,被清流正臣所推崇,馮保一個太監,再想以“禁錦”、“媚上”的罪名來強取豪奪,就得掂量掂量了!這等於是在他頭上套了一個緊箍咒!
“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去求見林老大人,獻上雲錦?”沈知微的聲音有些發幹。去見那種級別的大官,她一個小小商賈,談何容易?
江文淵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從袖中取出一張素雅的名帖,放在桌上:“林老大人後日午時,會在蘇州‘清音閣’聽曲。這是名帖,你持此物前去,只說有古錦請老大人鑑賞,門房不會攔你。”
他頓了頓,補充道:“記住,是‘鑑賞’,不是‘進獻’。能否入老大人的眼,全看雲錦本身,和你沈東家的機緣了。”
沈知微拿起那張名帖,觸手微涼,上面只有簡單的“江文淵”三個字,卻仿佛有千鈞重。這就是他給的“指引”。
“多謝先生!”她緊緊攥著名帖,如同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江文淵站起身:“路已指明,能否走通,看你自己的造化。”他走到門口,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小心柳家。狗急跳牆,不得不防。”
說完,他便徑直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廡盡頭。
沈知微獨自站在花廳裏,手裏捏着那名帖,手心微微出汗。
去,還是不去?
這無疑是一步險棋。成了,雲錦和商會或許能得一線生機;敗了,可能得罪林老大人,更快地招來滅頂之災。而且,柳明玥那邊……
她眼前閃過柳明玥那雙淬毒般的眼睛。江文淵的警告絕非空穴來風。
但此刻,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坐以待斃,只會被馮保和柳家一點點啃噬殆盡。
搏一把!
她眼神逐漸堅定,轉身快步走向書房:“秋月,去請陳先生過來!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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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的清晨,蘇州府碼頭已是人聲鼎沸。
一艘頗爲氣派的官船停靠在岸邊,船頭插着“林”字旗號,隨風輕揚。不少仆役正在忙碌地搬運着最後的行李箱籠。
離碼頭不遠的一處茶樓雅間,沈知微臨窗而坐,目光緊緊盯着那艘官船。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相對素雅但不失體面的衣裙,臉上薄施脂粉,掩蓋住連日來的疲憊。
秋月站在她身後,緊張地搓着手:“小姐,咱們……真的要去嗎?那位林大人,會不會很嚇人?”
沈知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燙的茶水滑入喉嚨,稍稍平復了一下過快的心跳:“怕也沒用。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她看了看時辰,差不多了。
“陳先生那邊都安排好了嗎?”
“小姐放心,”秋月壓低聲音,“陳先生帶着幾個最得力的夥計,扮作腳夫,就在碼頭附近候着。雲錦……也按您的吩咐,放在那個特制的雙層禮盒裏,由陳先生親自保管。”
沈知微點點頭。爲了以防萬一,她讓陳默帶人暗中策應,雲錦也做了僞裝。
放下茶錢,她站起身:“走吧。”
主仆二人下了茶樓,坐上早就雇好的青布小轎,朝着“清音閣”方向而去。
清音閣是蘇州有名的清雅之地,常有文人雅士聚集。此刻雖只是上午,閣內已是絲竹聲聲,清唱悠揚。
沈知微遞上江文淵的名帖,那門房果然沒有阻攔,只是多打量了她兩眼,便客氣地引着她和抱着禮盒的秋月入內,穿過幾重庭院,來到一處臨水的雅致小閣。
“請稍候,容小的通傳。”門房躬身道。
沈知微站在閣外,能聽到裏面傳來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談笑聲,還有咿咿呀呀的昆腔水磨調。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表情看起來鎮定自然。
片刻,門房出來:“這位……沈東家,老大人有請。”
沈知微定了定神,示意秋月在門外等候,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邁步走了進去。
小閣內溫暖如春,炭盆燒得正旺。主位上坐着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尋常的鬆花色直綴,目光卻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正是致仕的都御史林老大人。他身旁還坐着幾位看起來像是本地士紳模樣的老者,此刻都略帶好奇地看向進門的沈知微。
唱曲的伶人暫時退到了一旁。
“民女沈知微,參見林老大人,各位先生。”沈知微依禮下拜,聲音盡量保持平穩。
林老大人捋了捋胡須,打量着她:“哦?你就是江文淵名帖上所說之人?起來說話吧。你說,有古錦請老夫鑑賞?”
“回老大人,正是。”沈知微站起身,從秋月手中接過那長方形的禮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外層,露出裏面以素白錦緞包裹的物件。
她動作輕柔而鄭重地,一層層解開包裹。
當那匹“流雲錦”完全展露在衆人面前時,小閣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窗外天光流瀉,落在錦緞之上。玄青底色深邃,其上流雲紋樣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金線、銀線、七彩絲線交織出的光華緩緩流淌,雲卷雲舒,霞輝氤氳。那是一種沉靜而磅礴的美,帶着古老技藝的神秘與莊重,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連見多識廣的林老大人,此刻也微微直起了身子,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忍不住驚嘆出聲:“這是……‘流雲錦’?!失傳已久的古法流雲錦?!”
他竟一眼就認了出來!
旁邊幾位士紳也紛紛圍攏過來,嘖嘖稱奇。
“流光溢彩,雲紋自生!果然神乎其技!”
“老夫只在古籍中見過描繪,沒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得見實物!”
林老大人站起身,走到近前,幾乎是屏着呼吸,仔細端詳着錦緞上的每一處細節,手指虛撫其上,不敢真的觸碰,生怕褻瀆了這瑰寶。
“好!好啊!”他連聲贊嘆,抬頭看向沈知微,目光銳利,“沈……東家?這匹錦,從何而來?”
沈知微心知關鍵時刻到了,穩了穩心神,從容答道:“回老大人,此錦乃家母遺澤所傳古法,由我‘江南織造商會’首席織工,歷時數月,嘔心瀝血,方才僥幸復原成功。今日冒昧打擾老大人清聽,實是因久聞老大人精通此道,特攜此錦,請老大人品鑑指點,看這復原之作,可有辱沒古錦風韻?”
她的話說得不卑不亢,既點明了雲錦的來歷(母親遺澤,非私藏禁術),又道出了織造的艱辛,最後落腳於“請教品鑑”,完全符合江文淵“鑑賞”的提示。
林老大人聞言,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多了幾分審視,但更多的卻是對這匹錦的激賞。
“復原?”他喃喃道,“能復原到此等境界,已是鬼斧神工!何談辱沒?此錦之精妙,比之古籍記載,猶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不到我離京之前,竟能得見如此瑰寶,實乃天大幸事!”
他愛不釋手地又看了半晌,才緩緩坐回位置,沉吟片刻,問道:“沈東家今日前來,恐怕不只是讓老夫品鑑這麼簡單吧?”
沈知微知道瞞不過這等老辣人物,索性直言:“老大人明鑑。雲錦出世,福禍相依。不瞞老大人,近日已有宮中內侍與本地豪強,以此錦‘違禁’爲名,屢次逼迫,意圖強奪。民女人微言輕,恐難保全此物,更恐其落入宵小之手,淪爲諂媚工具,玷污古錦清名。今日得見老大人,知老大人清正雅望,故冒死懇請……”
她話未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林老大人眉頭微蹙:“宮中內侍?可是馮保的人?”
沈知微低頭默認。
“哼!”林老大人冷哼一聲,臉上閃過一絲厭惡,“果然是閹宦做派!巧取豪奪,敗壞綱紀!”
他看了看那匹光華流轉的雲錦,又看了看眼前這個雖然緊張卻眼神清正的年輕女子,心中已有決斷。
“此等蘊含古人工匠心血的瑰寶,豈容宵小玷污!”林老大人沉聲道,“沈東家,你這匹‘流雲錦’,老夫……看了甚是喜歡。你若舍得,老夫願以重金購之,攜其入京,也好讓朝中同僚,都見識見識這失傳古錦的風采!你看如何?”
沈知微心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成了!
林老大人這話,等於是主動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並且明確表態要將其帶入京中,展示於士林清流面前!有他這句話,馮保再想動這雲錦,就得考慮考慮清流輿論的壓力了!
“老大人謬贊,此錦能得老大人青眼,是它的造化,亦是民女與商會的榮幸。豈敢言‘購’字?若老大人不棄,民女願將此錦敬獻於老大人賞玩!”沈知微立刻順勢說道,姿態放得極低。
“誒,不可。”林老大人擺擺手,語氣堅決,“如此貴重之物,豈能白拿?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老夫倚老賣老,強取小民之物?此事休要再提,就按市價,不,按此錦應有的價值,老夫購下!”
他當即吩咐隨從去取銀票,又對沈知微道:“你放心,此錦在老夫手中,必不使其蒙塵。至於馮保那邊……哼,他若識趣便罷,若還不死心,老夫倒要看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子,來動我這致仕老朽的東西!”
這話已是明明白白的庇護了!
沈知微心中激蕩,再次深深下拜:“民女……拜謝老大人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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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音閣出來,坐回青布小轎,沈知微感覺渾身虛脫,後背又是一層冷汗,但心情卻與來時截然不同。
雲錦,這個最大的隱患,終於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送了出去,而且找到了一個足夠分量的“保護傘”。
她掀開轎簾一角,看着蘇州城熙熙攘攘的街道,陽光刺破雲層,灑在青石板路上。危機似乎暫時過去了,但她知道,柳明玥那條毒蛇,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還有那個江文淵……他輕描淡寫間,就幫她化解了幾乎必死的局面。這個人情,欠得太大了。他到底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麼?
轎子晃晃悠悠,朝着碼頭方向返回,接下來,該處理商會內部的事務,以及……應對柳家可能的反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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