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小心翼翼的平衡中繼續。霍祈安像一顆茁壯的小苗，在精心呵護下一天天長大。他會翻身了，會靠着東西坐一會兒了，咿咿呀呀的發聲也更加豐富，偶爾會清晰地冒出“ma…ma…”或者“ba…ba…”的音節，雖然是無意識的，卻總能輕易讓兩個成年人內心掀起波瀾。
霍言深似乎徹底沉浸在了“父親”這個新角色裏。他書房的辦公時間明顯縮短，取而代之的是在地毯上陪兒子玩耍，笨拙卻耐心地給兒子讀繪本，即使那些故事幼稚得可笑。他甚至還學會了幾首簡單的搖籃曲，在祈安鬧覺時，會用他那低沉（雖然偶爾跑調）的嗓音哼唱，效果竟出奇地好。
林晚將這一切變化看在眼裏。她無法否認霍言深對兒子的愛是真實而濃烈的。這份愛，像溫暖的潮水，不斷沖刷着她心中凍結的堅冰。她開始允許自己在霍言深抱着孩子時，流露出片刻的、不設防的柔和目光。她開始習慣在餐桌上，聽他講述公司裏一些無關緊要的趣事，或者關於祈安成長的、瑣碎而溫暖的發現。
這個家，似乎正朝着一個看似正常、甚至溫馨的方向滑行。
直到那個夜晚。
霍祈安不知爲何，半夜突然發起了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哭鬧不止。育兒師用了物理降溫，但效果不佳。
林晚抱着滾燙的兒子，心急如焚，那些關於早產兒抵抗力弱的擔憂瞬間將她淹沒，恐懼讓她手腳冰涼。
“去醫院。”霍言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沉穩而果斷。他甚至沒換衣服，直接穿着睡袍，拿起車鑰匙，一邊打電話聯系醫院和周醫生。
去醫院的路上，林晚緊緊抱着哭得聲嘶力竭的兒子，不停地用手試探他額頭的溫度，嘴裏無意識地喃喃着：“沒事的，祈安，媽媽在，沒事的……”
霍言深專注地開着車，車速很快卻穩。他從後視鏡裏看到林晚蒼白驚恐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到了醫院，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檢查，抽血，祈安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割着林晚的心。她看着護士將針頭扎進兒子細小的血管，聽着他因疼痛而愈發尖利的哭聲，積累了幾個月的壓力、恐懼、委屈，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身體控制不住地滑落，用手捂住臉，壓抑了太久的淚水終於崩潰般地傾瀉下來。不是無聲的流淚，而是帶着嗚咽的、近乎絕望的哭泣。
霍言深辦完手續走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林晚蜷縮在牆角，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無助。祈安的哭聲和她壓抑的啜泣交織在一起，在寂靜的醫院走廊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腳步頓住，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傳來一陣尖銳的悶痛。他從未見過她這樣徹底崩潰的樣子，即使是當初被他脅迫，被迫留在他身邊時，她也只是沉默地流淚，或是用空洞的眼神對抗。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猶豫了片刻，伸出手，有些僵硬地落在了她不斷顫抖的肩上。
林晚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霍言深近在咫尺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沒有了往日的冷厲和審視，而是盛滿了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有關切，有懊悔，還有一絲……無措。
“別怕，”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周醫生在看結果，只是普通病毒感染，很快就能退燒。”
他的手掌溫熱，透過薄薄的睡衣傳遞到她冰涼的皮膚上。也許是夜色太深，也許是恐懼太盛，也許是這幾個月積攢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感在作祟，林晚沒有推開他。
反而，在他這句生硬卻試圖安撫的話語裏，她一直緊繃的神經仿佛突然斷裂。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下意識地向前傾身，將額頭抵在了他堅實的肩膀上，淚水更加洶涌地浸溼了他絲質睡袍的衣料。
“我害怕……”她哽咽着，聲音破碎不堪，帶着全然的脆弱，“霍言深……我真的好害怕……如果他有什麼事……我……”
她語無倫次，只是重復着“害怕”兩個字，將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在這個她曾經最恨的男人面前，毫無保留地袒露出來。
霍言深身體猛地一僵，感受到肩頭傳來的溼熱和懷中女人不住的顫抖，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他從未應對過這樣的場面。商場的殺伐決斷，人際的虛與委蛇，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場。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猶豫着，最終緩緩地、帶着極大的生疏，環住了她單薄而顫抖的背脊，輕輕地拍着。
“不會有事。”他重復着，語氣篤定，像是在對她承諾，也像是在對自己強調，“我保證，祈安不會有事。”
他的擁抱並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但那堅定的語氣和胸膛傳來的穩定心跳，卻奇異地給了林晚一絲支撐。她沒有力氣去想他們之間扭曲的關系，沒有力氣去分辨這安慰是真心還是假意。在這一刻，她只是一個害怕孩子生病的母親，而他是孩子的父親，是他們母子此刻唯一的依靠。
她在他的懷裏哭了很久，直到力氣耗盡，只剩下細微的抽噎。
霍言深一直維持着那個半蹲的姿勢，任由她靠着，手臂僵硬地環着她，掌心下是她凸起的、因抽泣而微微顫動的肩胛骨。他低頭，能看到她發頂柔軟的發旋，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淚水和奶香的氣息。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着心疼、懊惱和某種陌生情愫的情緒，在他心間彌漫開來。他忽然清晰地意識到，懷裏這個女人，不僅僅是祈安的母親，也不僅僅是他用手段強留的“所有物”。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會恐懼、會脆弱、需要保護的人。
而他過去施加於她的一切，在此刻她全然的脆弱面前，顯得如此不堪和……醜陋。
不知過了多久，周醫生拿着檢查結果出來，確認只是幼兒急疹，高熱退去後就會出疹子，並無大礙，兩人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霍言深扶着虛脫的林晚站起來，她的眼睛紅腫，臉色蒼白，靠在他身上幾乎站不穩。
他沉默地半扶半抱着她，走到病房門口。在進去之前，林晚忽然停下腳步，抬起紅腫的眼睛看向他，聲音沙啞微弱：
“謝謝。”
霍言深看着她還帶着淚痕的臉，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一夜，醫院走廊裏的崩潰與依靠，像一道深刻的裂痕，刻在了他們之間那層看似堅固的冰面上。有些東西，一旦吐露，便再也無法收回。
裂痕之下，是依舊洶涌的暗流，還是……能孕育出新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