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山孤谷洞穴中的第五日,謝無雙終於能夠自行坐起,運轉功法吸納靈氣,雖然緩慢且艱難,但標志着她的傷勢脫離了最危險的階段。本命法劍破碎的陰霾依舊籠罩着她的道途與心境,但至少,命保住了。
雲昭的恢復則快得多。冰凰血脈的強悍展露無遺,不僅外傷痊愈,靈力也恢復到了五成左右,本源雖有虧空,但已不影響戰鬥。他每日除了自己修煉和照料謝無雙,便是探查山谷四周,尋找食物(雪兔、冰鱗魚)和辨識可用的藥草。同時,他也開始嚐試以祖碑印記溝通山谷中那精純的冰屬性靈氣,隱約感應着更遠方、若有若無的同源波動——那是祖碑地圖上標注的其他可能存在雲家線索或傳承的地點。
兩人之間的相處,形成了一種奇特而脆弱的默契。
白日裏,雲昭外出探查、準備食物和必要的物品(用獸皮簡單縫制了御寒的帽子和手套),謝無雙則在洞中靜修。他回來時,會帶回幹淨的雪水、烤好的肉食或煮好的魚湯,默默地放在她身邊。她則會輕聲道謝,偶爾在他處理某些復雜傷口或修煉遇到滯澀時,以玄冰盟的見識稍加點撥——並非高深法門,只是一些基礎的靈氣運用或療傷技巧,卻往往能切中要害,讓雲昭受益。
夜晚,篝火旁,兩人偶爾會有簡短的交談,話題小心翼翼,避開最敏感的家族恩怨,多是關於修煉心得、北境地理、或是這雪山山谷中某種奇特冰晶的成因。雲昭會發現,褪去巡察使的冰冷外殼,謝無雙其實博聞強識,對許多事物有着獨到的見解,言辭間也不乏少女的好奇與靈動。而謝無雙也漸漸了解到,這個看似冷酷堅韌的少年,在礦洞的黑暗歲月裏,是如何依靠觀察星辰方位、辨識岩石紋理、甚至研究冰層氣泡來保持理智和希望。
一種若有若無的、超越立場隔閡的欣賞,在沉默的照料與克制的交流中悄然滋生。但每當目光偶然交匯,觸及彼此眼底深處那無法消弭的復雜情緒時,又會迅速各自移開,仿佛被無形的針刺到。
他們都清楚,這平靜只是暫時的,如同冰面上美麗的裂紋,看似穩固,實則一觸即碎。
第六日清晨,雲昭外出歸來,帶回的消息打破了這脆弱的平靜。
“山谷東側的冰壁上有新近的痕跡,不是野獸,是法器留下的刻痕,很淺,但不超過三天。”他臉色凝重,“有人來過附近,可能是在搜索什麼,也可能……是在找我們。”
謝無雙聞言,支撐着想要站起,卻因虛弱晃了一下。雲昭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伸手欲扶,卻在指尖即將觸及時生生頓住,收了回來。謝無雙自己穩住了身形,蒼白的臉上恢復了幾分屬於巡察使的冷靜。
“是林傲的人,還是宇文家?”她問。
“痕跡很淡,手法也刻意掩飾,難以判斷。但無論是誰,這裏都不再安全。”雲昭道。他不能冒險,自己的傷勢已恢復大半,必須盡快離開,去尋找流散的族人,並繼續提升實力以應對未來的追殺。
“你的傷,還需要靜養。”他看向謝無雙,眉頭微蹙。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不適合長途跋涉,更別說應對可能的戰鬥。
謝無雙明白他的意思。她現在是累贅。
“我可以留在這裏。”她平靜地說,“他們有痕跡,但未必確定我們就在谷中。我可以布置簡單的隱匿陣法,只要不主動暴露,支撐一段時間應該可以。你先走。”
這個提議合情合理,卻讓雲昭心中莫名一緊。留她一個人在這荒山雪谷,重傷未愈,本命法劍盡碎,若被發現,幾乎是死路一條。
“不行。”他幾乎脫口而出,語氣生硬。
謝無雙抬眼看他,淺冰藍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爲更深的復雜:“這是最合理的安排。帶着我,你速度大減,目標也更大。而且……”她頓了頓,“你我同行,若被任何一方發現,局面會更加復雜。”
她指的是兩人之間那尷尬的立場。若被玄冰盟其他人發現她與雲昭在一起,無論原因如何,她都難以解釋。
道理雲昭都懂,可心底那份抗拒卻異常強烈。他想起她擋在自己身前被星光吞沒的身影,想起這些日子她日漸微弱的呼吸,想起火光映照下她蒼白的側臉……
“再等兩天。”他最終說道,聲音低沉,“我給你準備一些東西,再布置幾個陷阱和誤導的痕跡。兩天後,無論你恢復得如何,我們一起離開山谷。之後……再分道揚鑣。”
他避開了“送你到安全地方”之類的話,但意思已然明確——他不會將她獨自留在這危險之地。
謝無雙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堅持,沉默片刻,終究沒有反對,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
接下來兩天,雲昭變得異常忙碌。他幾乎將山谷外圍細細搜索了一遍,抹去兩人活動的一切痕跡,並在幾個可能的入口處,利用冰層、樹木和收集到的一些低階妖獸材料,布置了數個精巧的預警和迷惑陷阱。這些陷阱沒有太大殺傷力,卻能有效示警並誤導追蹤者。
同時,他利用找到的一些相對堅韌的獸筋和木杆,爲她制作了一副簡易的拐杖;用剩下的獸皮和幹燥的苔蘚,填充進柔軟的鬆針,做了兩個可以墊在身下或蓋在腿上的保暖墊;還采集了大量的、經過他確認無毒的寒屬性漿果和塊莖,洗淨晾幹,用寬大的樹葉包好;甚至用一塊較薄的冰片,打磨成了一面可以勉強映照人影的“冰鏡”,讓她可以整理儀容。
他還將自己儲物指環中僅存的幾塊下品靈石、兩瓶效果普通的療傷丹藥、以及那柄已經有些破損但尚能使用的獸骨匕首,留給了她。最後,他將那件一直由她披着的、洗得發白的礦奴棉袍,仔細疊好,放在她身邊。
“這件……你留着吧,總比你那件單衣暖和些。”他說道,目光沒有與她對視。
謝無雙默默地看着他做這一切,看着他明明是個需要亡命天涯的逃亡者,卻像個最細心的管家,爲她打點好獨自生存可能需要的一切。每一樣東西都簡陋粗糙,卻凝聚着他的心血與考量。
她心中那股復雜的暖流,混雜着酸澀與不安,越發洶涌。
離別的前夜,篝火燃得比往常更旺。
兩人相對無言,氣氛沉悶。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裏?”謝無雙最終還是打破了沉默。
雲昭撥弄着火堆,火星噼啪濺起:“先離開北境核心區域。玄冰盟的勢力主要在此,越往外圍,他們的控制力越弱。然後……去找人。”他沒有說找誰,但謝無雙明白,是尋找可能還活着的雲家族人。
“小心宇文通和林傲。”謝無雙低聲道,“宇文通睚眥必報,此次在你手中吃了大虧,定不會善罷甘休,他背後還有宇文家的勢力。林傲……更危險,他心思深沉,手段莫測,圖謀恐怕更大。”
“我知道。”雲昭點頭。他看向她,“你呢?傷好之後,回玄冰盟?”
謝無雙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道:“有些事,我需要回去查清楚。有些話……也需要問清楚。”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
雲昭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他沒有再勸,只是從懷中(實則是儲物指環)取出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灰色石子,遞給她。
“這是……?”謝無雙接過,石子入手冰涼,似乎只是普通的冰磧石,但仔細感應,內裏有一絲極其微弱的、與雲昭身上同源的波動。
“裏面封存了我一縷血脈氣息和一絲祖碑印記的共鳴。”雲昭解釋道,“如果你遇到無法解決的危險,或者……查到了什麼關鍵線索,需要找我,捏碎它。只要我在千裏之內,應該能有所感應。但機會只有一次,慎用。”
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不暴露自身位置又能與她保持一絲潛在聯系的方法。很粗糙,也充滿不確定性,且一旦使用,也可能給他帶來風險。
謝無雙握着那枚溫涼的石子,指尖微微顫抖。她明白這小小石子所代表的意義和風險。這不僅僅是聯絡工具,更是一種……信任的托付。
“多謝。”她將石子緊緊握在手心,聲音有些發哽。
雲昭移開目光,看向洞外深沉的夜色:“明天天亮就出發。我會先向東,制造一些離開的痕跡。你等正午時分,從西側那個最隱蔽的冰縫離開。那裏我清理過,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發現。之後……保重。”
“你也保重。”謝無雙低聲道。
篝火漸漸燃盡,只餘灰燼中點點暗紅的餘溫。
兩人各自靠着洞壁,閉目假寐,卻都心潮起伏,難以入眠。
翌日天蒙蒙亮,雲昭便起身。他已將一切準備妥當,無需再多言。他最後看了謝無雙一眼,她依舊閉着眼睛,仿佛還在沉睡,但微微顫動的睫毛暴露了她並未睡着。
他沒有打擾,轉身,決然地走出了洞穴,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霧與積雪的山谷中。
直到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謝無雙才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空蕩蕩的洞口,淺冰藍的眸子裏,充滿了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濃烈而復雜的情緒。
她沒有動,靜靜地坐着,等待着正午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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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昭離開山谷後,並未如他所說直接向東。他先是向北潛行了一段,故意留下幾處淺顯的蹤跡,然後折返向西,小心翼翼地抹去自己的腳印,再轉向南方,朝着記憶中祖碑地圖標注的、一處名爲“冰魄湖”的方向疾行。他需要盡快找到一個相對安全且有足夠靈氣的地方,鞏固修爲,嚐試沖擊築基中期,並進一步研究《諸天碑文鑑》和祖碑印記,尋找族人的線索。
他知道自己身後可能跟着尾巴。無論是林傲還是宇文家,都不會輕易放棄。但他對自己的隱匿和反追蹤能力有信心,尤其是在這茫茫雪山之中。
然而,他低估了某些存在的耐心與手段。
在他離開山谷約半日後,一處遠離山谷的雪坡背陰處,空氣如同水波般微微蕩漾,一個幾乎與雪地融爲一體的、穿着淺灰色緊身皮襖的矮小身影,緩緩顯形。此人面目普通,毫無特色,正是林傲手下那名陰柔修士。他手中托着一面巴掌大小、不斷有細小冰晶幻生幻滅的玉盤,玉盤中心,一個微弱的紅點正在緩緩移動,方向正是南方。
“冰影蟲母蟲的感應……他果然出來了,還刻意繞了路。”陰柔修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可惜,公子早有準備,在你療傷洞穴附近布下的‘無影粉’,沾之三月不散,與冰影蟲母蟲遙相感應,任你如何遮掩,也逃不過追蹤。”
他收起玉盤,身形再次如同融化在空氣中般消失,只留下雪地上一串極淡、幾乎被風瞬間抹去的腳印,遙遙追着雲昭離去的方向。
更遠處,另一座冰峰上,披着厚重黑袍、面容隱匿在兜帽陰影下的黑蛇婆婆,正通過一面懸浮的幽綠色水鏡,觀察着陰柔修士離去的方向,以及水鏡中隱約倒映出的、另一道在更南方雪林中快速穿行的模糊身影——那是宇文家另一波擅長追蹤的好手。
“林家的小蟲子果然跟上了……宇文家的獵犬也出動了。”黑蛇婆婆發出沙啞的低笑,“都想做黃雀?可惜,獵物只有一個,而且……未必那麼好抓。”
她手中的蛇頭拐杖輕輕一點冰面,杖頭幽綠的蛇眼閃過一絲光芒。冰面下,數條細如發絲、幾乎透明的冰線,如同有生命的觸須,向着不同方向悄然蔓延開去。
“雲家的小子,還有謝家那礙事的女娃……這場戲,越來越有趣了。公子,老身定會爲您掃清障礙,將那雲家傳承和血脈之秘,獻於您面前。”
雪山茫茫,看似平靜,實則殺機四伏,暗影隨行。
剛剛脫離短暫寧靜的雲昭,與獨自留在山谷中等待時機的謝無雙,各自面臨着未知的前路與潛伏的危機。
而他們之間那由生死與共、療傷相依所織就的脆弱紐帶,又將在這殘酷的追逐與各自的選擇中,迎來怎樣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