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邊關的那幾個月，景牧最盼的便是驛站的驛卒。
每當營外傳來馬蹄聲與“驛館遞信”的吆喝，他總會放下手中的長槍，快步迎出去——十有八九，是趙珩從長安寄來的信箋。
邊關的風總帶着沙，信紙在傳遞中難免沾些塵土，景牧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去，再找個避風的營帳角落，就着昏黃的油燈展開。
趙珩的字跡帶着少年人的飛揚，筆畫間盡是長安的鮮活，像一把鑰匙，幫他撬開對那座繁華都城的念想，一點點拼湊出自己離開後，長安的四季更迭。
長安的春，總裹着軟風吹來。池邊柳絲抽新綠，大街上桃花逐馬蹄，連東宮的飛檐下，都飄着銜泥燕子的呢喃，一場春雨後，滿城都是草木萌發的清潤氣。
夏日常有驟雨。午後雷聲滾過朱雀大街，雨珠砸在御花園的荷葉上，濺起碎玉般的水花。待到雨歇，夕陽又把城樓的影子拉得很長，坊市間的酒肆飄出冰酪的甜香，驅散了暑氣。
秋風吹起時，長安滿是姹紫嫣紅。馳山的楓葉燃得熱烈，渭水岸邊的蘆葦蕩翻着白浪，西市的走商裹緊了花色奇特的氈袍，而長樂宮的銀杏，會把青磚鋪成一地碎金。
冬雪落得又輕又靜。積雪壓彎了池畔的柳枝，鍾鼓樓的鍾聲裹着寒氣傳開，皇城的紅牆映着白雪，格外分明。茶肆裏，老百姓圍爐煮茶，盼着來年開春，又能看遍長安花。
信裏也總少不了提到蘇丞煜。
那個從前總被永寧侯拘在府中、連出門都要偷偷摸摸的小不點，如今竟也進了啓蒙學堂，跟着夫子搖頭晃腦地背“之乎者也”。
趙珩在信裏寫：“今日先生教《論語》，丞兒坐不住，趁先生轉身寫板書，偷偷用毛筆給前座公子的發髻畫了只烏龜，被先生抓個正着，罰抄了二十遍‘有教無類’，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還嘴硬說自己畫的是‘靈龜獻瑞’。”
景牧看着信，仿佛能看見蘇丞煜憋紅了臉、梗着脖子辯解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
他想起離開長安前，蘇丞煜拉着他的衣角，塞給他一個用紅繩系着的平安符，小聲說：“大哥哥，你在邊關要保護好自己。”
那時的小不點還沒他腰高。
可蘇丞煜的“乖”從來沒持續過多久，趙珩的每封信，幾乎都成了他的“罪狀書”。
有一封寫着：“蘇丞煜路過禮部侍郎家的後花園，見裏面的牡丹開得好，竟翻牆進去摘。結果腳沒踩穩，撞翻了廊下的博古架，把侍郎珍藏了三十年的青花古瓷摔了個粉碎。侍郎氣得要報官，蘇丞煜嚇得躲在假山後不敢出來，還是我聞訊趕去，跟侍郎好說歹說，又讓永寧侯府賠了雙倍的銀子，才把這事壓下去。這小子現在見了我，還總嘴硬說自己是‘失手’，半點不認錯。”
還有一次更驚險，趙珩在信裏的字跡都比往常急促些：“前日蘇丞煜跟幾位小公子在朱雀大街玩捉迷藏，爲了躲人，竟跑到了馬路中間，正好撞上丞相的馬車。馬受驚揚起前蹄，差點把他掀翻。丞相的侍從當即就把他扣住了，說他驚了丞相的駕，要帶他回府問罪。我聽說後，立刻從東宮趕過去，跟丞相解釋他只是個孩子，又讓永寧侯親自登門道歉，最後賠了些銀兩，才沒讓他受罰。你是沒見他當時的樣子，臉都白了，回來後好幾天不敢出門。”
每封信裏的蘇丞煜，都鮮活得像是要從紙上跳出來——有闖禍後的慌亂，有嘴硬時的倔強，還有被救後悄悄躲在趙珩身後的依賴。
景牧每次看完信，都會把信紙疊好，放進貼身的荷包裏。邊關的日子枯燥又艱苦，訓練時的傷痛、站崗時的寒冷，都能被這些帶着長安煙火氣的文字悄悄撫平。
他常常對着信紙揚起嘴角，心裏想着，等下次回京，一定要好好“教訓”這個總闖禍的小不點。
可開心過後，又會涌上一絲茫然。
趙珩的信裏寫滿了長安的事，有朝堂的趣事，有東宮的日常，還有蘇丞煜的闖禍，可他能回些什麼呢？
邊關的日子只有單調的訓練和巡邏，能說的，不過是“今日訓練時射中了十環”“昨夜站崗時看到了流星”“父親又教了我一套新的劍法”。
這些平淡的事，怎麼比得上長安的熱鬧？
他曾想過給趙珩寄些邊關的東西——冬天的第一場雪，他小心翼翼地裝在瓷瓶裏，可等送到長安時，雪早就化成了水；春天的黃沙，他想裝些回去，又覺得太粗糙，怕趙珩嫌棄。
最後想來想去，竟什麼都沒寄成，只能在回信裏簡單寫幾句“一切安好，勿念”，再叮囑蘇丞煜少闖禍，讓趙珩多保重。
日子一天天過去，景牧終於跟着景淮上了戰場。
第一次直面敵人時，他還會有些慌亂，握着長槍的手都在抖。可看着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看着父親身先士卒地沖在前面，他漸漸收起了少年人的膽怯，舉起長槍，朝着敵人沖了過去。
戰場上的生死較量，比軍營裏的訓練殘酷百倍。
有一次，他爲了掩護戰友，被敵人的刀劃傷了胳膊，鮮血浸透了鎧甲，他卻咬着牙繼續戰鬥，直到把敵人擊退。夜裏換藥時，傷口疼得他冷汗直流，他卻想起了長安的溫暖，心裏便多了幾分堅持。
幾年下來，景牧跟着景淮打了大大小小十幾場仗，身上添了不少傷疤，眼神卻越來越堅定。
曾經的少年褪去了青澀，變得沉穩而內斂，訓練時會耐心指導新兵，巡邏時會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連景淮都忍不住誇他：“知危，你長大了。”
那是父親取給他的字。希望他能謹小慎微，預知危險。
可他也發現，趙珩的信越來越少了。
最初是每月一封，後來變成兩月一封，再後來，半年都未必能收到一封。偶爾收到的信，也比以前短了許多，字跡依舊飛揚，卻少了往日的鮮活。
不再有蘇丞煜的闖禍細節，不再有東宮的日常趣事，只簡單寫着“我一切安好，你在邊關多保重”“丞兒如今乖了些，不再總闖禍了”“長安一切如常，勿念”。
景牧拿着信，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漸漸懂了，日漸減少的書信，代表着什麼。
趙珩是太子，隨着年紀增長，要學的東西越來越多，要處理的事務也越來越繁雜。
東宮的日常不再只有玩鬧，更多的是朝堂的紛爭、君臣的博弈。他不再有那麼多時間寫信，也不再能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地分享長安的趣事。
而蘇丞煜，大概也長大了些，不再是那個總需要人救的小不點。他或許已經懂得了規矩，懂得了收斂，不再翻牆摘花，不再在大街上闖禍。那個曾經需要他和趙珩保護的小不點，也開始學着自己面對世界。
景牧把最新的信疊好，放進木匣裏。木匣裏已經裝了十幾封信，每一封都帶着不同時期的溫度。
他走到營外，望着遠處的群山。邊關的風依舊凜冽，吹得他的衣角獵獵作響。
他知道，長安和邊關之間，隔着千山萬水，也隔着不同的人生軌跡。
趙珩會沿着太子的路，一步步走向更高的位置，肩負起整個國家的責任；蘇丞煜會在永寧侯府的庇護下，慢慢長大，或許會走上仕途，或許會過着安穩的生活；而他，會留在邊關，繼承父親的意志，守護着這片土地。
他們都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前行，或許書信會越來越少，或許見面的機會會越來越難得，但那些曾經的時光，那些帶着長安煙火氣的回憶，會永遠藏在他的心底，像一盞燈，在邊關的寒夜裏，悄悄溫暖着他。
景牧握緊了手中的長槍，眼神變得更加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