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回京,是在他十二歲那年。
彼時西北的風沙剛褪去幾分凜冽,殘冬的寒意還裹着邊關的肅殺,景淮大將軍因不久前平定南疆之亂,奉了聖旨入京受賞。
馬車碾過長安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時,景牧扒着車窗向外望——不同於北境軍營的粗糲,這裏的城牆是浸了年歲的青灰,朱紅宮牆映着暖陽,連飛檐上的走獸都透着精致。街上行人穿着綾羅綢緞,叫賣糖畫的小販嗓音軟糯,插滿絹花的攤子被風拂得晃,一切都新鮮得讓他挪不開眼。
他自小在西北軍營長大,聽慣了號角聲、馬蹄聲,看慣了黃沙漫卷、鎧甲鏗鏘,對長安的繁華精致毫無概念。
讓他成了街頭焦點的,是那頭銀發——自記事起,他的頭發便不像尋常孩童那般烏黑,而是泛着一層淡淡的銀白,在陽光下像揉了碎雪,透亮得扎眼。出發前,張嬤嬤還特意用墨色束帶將他的頭發仔細束好,反復叮囑“到了京城可別讓人笑話”,可他卻覺得這銀發沒什麼不好,像極了北境雪後初晴的晴空,幹淨又特別。
抵達將軍府的第一晚,景牧還在對着庭院裏從未見過的大桃樹發呆,就被父親叫去換上了新做的錦袍。
“明日有宮宴,帶你去見見世面。”景淮拍着他的肩膀,聲音洪亮如鍾,“記住,到了宮裏少說話,京城人多眼雜。”
第二日,景牧跟着父親踏入長樂宮偏殿時,喧鬧的殿內瞬間安靜了幾分。
滿殿的世家子弟、王公貴族都轉過頭來,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像無數根細針——有好奇,有探究,甚至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畏懼。
“那就是景大將軍的兒子?怎麼頭發是白的?”
“看着倒不像妖怪,就是這發色……怪嚇人的。”
“聽說在西北長大,莫不是風沙把頭發吹白了?”
細碎的議論聲順着風飄入耳中,景牧卻沒放在心上。他挺直脊背,跟着父親走到指定席位坐下,銀白的頭發被黑色束帶緊緊扎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一身玄色暗紋錦袍襯得他身形雖尚單薄,卻已有幾分挺拔的姿態,像極了北境剛抽枝的白楊樹。
席間有幾個膽子大的世家子弟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他:“景小將軍,你這頭發是天生的嗎?西北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沙塵暴?”
景牧抬眼,認真地回答:“是天生的,西北也不是每天都有沙塵暴,春天的時候,草原上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花,比長安的絹花好看多了。”他說話時帶着西北口音,語調比京中子弟更硬朗些,卻莫名讓人覺得真誠,像沒摻雜質的山泉。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太子趙珩在伴讀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彼時趙珩剛滿十一歲,穿着緋色錦袍,領口繡着精致的蟒紋,眉眼溫潤得像江南的水,卻難掩孩童的活潑心性。他早就聽說景大將軍帶了個銀發兒子入京,好奇得不行,此刻見了真人,便忍不住走上前:“你就是景牧?聽說你在西北會騎馬射箭?”
景牧起身行禮,動作雖不算標準,卻透着軍人的利落:“回太子殿下,略懂一些。”
“略懂?”趙珩挑眉,身邊的伴讀——禮部侍郎家的公子崔鶴,立刻跟着起哄:“我們太子殿下可是跟着太傅學了三年騎射,箭術在京城裏數一數二,你敢不敢跟殿下比一比?”
崔鶴比趙珩大一歲,穿着月白色錦袍,眉眼間帶着書卷氣,卻總愛跟着趙珩湊熱鬧,腦子轉得快,還能悄悄幫着打掩護。
景牧性子本就桀驁,最受不得激,當即點頭:“有何不敢?”
兩人便在殿外的空地上比起射箭。
景牧用的是父親特意爲他定制的小弓,弓身纏着防滑的鹿皮,拉弓、瞄準、射箭,動作一氣呵成,三箭皆中靶心,箭羽還在靶上輕輕顫動;而趙珩雖有章法,卻因力氣不足,最後一箭偏了靶心,落在了外圈。
圍觀的子弟們一陣驚呼,趙珩臉上有些掛不住,伸手推了景牧一把:“你是不是作弊了?這弓肯定有問題!”
景牧本就不是吃虧的性子,當即回推回去:“殿下輸了就是輸了,怎能賴弓?”
兩人說着便扭打起來,景牧在軍營裏常跟士兵們摔跤,力氣比養在深宮的趙珩大得多,沒幾下就把趙珩按在了地上。
趙珩又氣又急,眼眶都紅了,卻倔強地不肯求饒,嘴裏還嘟囔着“不算不算”。
景牧看着他這模樣,忽然想起自己在西北認識的小牧民——那孩子輸了賽馬也這樣,嘴硬心軟,於是便鬆開手,伸手將他拉起來:“殿下若是不服,改日咱們再比一場,我讓你三箭。”
趙珩愣了愣,看着景牧真誠的眼神,忽然笑了,嘴角還沾着點泥土:“好!一言爲定!”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這場架不僅沒讓兩人結仇,反倒讓他們成了朋友。
趙珩當即拉着景牧的手,指着崔鶴介紹:“這是崔鶴,他人機靈,以後你跟着我們一起玩,有他在,咱們溜出宮都沒人發現。”
崔鶴立刻拱手笑道:“景小將軍,久仰大名。東宮後牆有處矮垣,我知道怎麼翻最省事,下次帶你去街上吃胡餅。”
自此,景牧便成了太子身邊的常客。
趙珩雖被太傅教養得規矩森嚴,卻總想着偷跑出去,時常帶着景牧和崔鶴溜出東宮。崔鶴總能找到隱蔽的路徑,還會提前備好出宮的便服,三人換上粗布衣裳,混在人群裏毫無違和感。
他們會在街邊的糖畫攤前駐足,趙珩總愛要龍形的,崔鶴偏愛蝴蝶,景牧則選最簡單的大刀;會在茶館裏聽說書先生講江湖俠客的故事,聽到精彩處,趙珩拍着桌子叫好,崔鶴就趕緊拉着他壓低聲音,怕被人認出來;偶爾也會去馬場騎馬,景牧把馬騎得飛快,風拂着他的銀發像道白色閃電,趙珩和崔鶴在後面追,崔鶴還不忘喊“慢點,太傅要是知道了要罰抄書”,笑聲灑滿馬場,連風都帶着少年人的肆意。
最驚險的一次,是他們趁着太傅講授《論語》時偷偷溜了出去。那天崔鶴從家裏帶了一壺桂花酒,說是“母親釀的,度數低,嚐個新鮮”,三人跑到城外的“醉仙樓”,點了醬鴨、花生、涼拌木耳,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
那酒帶着桂花的甜香,三人沒喝幾口就醉了,景牧趴在桌上,銀發散落在臂彎裏,趙珩靠在他肩上,崔鶴抱着酒壺哼着不成調的曲子,睡得四仰八叉,完全忘了回宮的時辰。
日暮時分,東宮和將軍府都發現人不見了,頓時亂作一團。太子失蹤可不是小事,豐元帝當即下令出動禁軍尋找,燈籠火把照亮了半個長安,連城門都加派了守衛。
直到夜半時分,禁軍才在酒樓裏找到三人——景牧被叫醒時還迷迷糊糊問“是不是該練晨功了”,崔鶴則慌慌張張藏酒壺,惹得士兵憋笑。
回宮後,趙珩被皇帝罰在東宮禁足一個月,抄十遍《論語》;崔鶴被父親罰跪祠堂,還得把《禮記》背下來;景牧則被父親罰跪在庭院裏,對着祖宗牌位反省,膝蓋跪得發麻,心裏卻還琢磨“下次要選度數更低的酒”。
可即便如此,三人還是偷偷傳消息:趙珩把抄好的《論語》撕下幾頁,寫上“禁足結束去吃糖葫蘆”;崔鶴畫了張長安地圖,標注出“最好吃的胡餅攤”;景牧收到後,在紙條背面畫把小弓,代表“射箭比賽沒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