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月的京城像個蒸籠。自六月末那場暴雨後,便再沒下過一滴雨。日頭毒辣辣地懸在空中,將青石板路曬得滾燙,熱氣從地面蒸騰起來,扭曲了遠處的街景。護城河的水位降了一大截,露出淤泥幹裂的河床,散發出難聞的腥臭味。

沈硯在城南的宅子裏已經閉門思過二十三日。

這宅子不大,三間正房帶個窄小的院子,是他入翰林院後賃的。院牆是灰磚砌的,年頭久了,磚縫裏長着枯黃的苔蘚。院中原本種着一株石榴,如今葉子都蔫了,蜷曲着掛在枝頭,了無生氣。

每日卯時,沈硯準時起身,在院中打水洗漱。井水倒是清涼,潑在臉上能暫時驅散暑熱。然後他回到書房,開始一天的工作——如果那還能稱爲工作的話。

書房朝北,比正房涼快些。靠牆的書架上堆滿了書,大多是史籍和律法,還有這一個月來他整理的所有材料:賬冊疑點抄錄、裝訂線對比記錄、紙張透光度筆記、天津衛探子的回報、陳璘密函的抄件、蘇州府呈報的修繕款明細……

這些東西,他看了無數遍。每看一遍,心中的怒火就更盛一分,但同時也更冷一分。

怒的是貪腐如此明目張膽,冷的是朝堂如此黑白顛倒。

他提起筆,在宣紙上寫下:

《請陛下聖裁疏》

這是第三份諫書。也是最後一份。

前兩次,他用了“條陳”,用了“奏疏”,語氣或溫和或堅定,但總還留着餘地。這一次,他不留餘地了。

“臣翰林院修撰沈硯,待罪之身,冒死三陳江南漕運貪腐事。”

開篇就定了調——待罪之身,冒死上陳。這意味着他已經不在乎自己的處境,不在乎什麼“閉門思過”,不在乎什麼“暫停職務”。他要說的話,必須說。

“自天啓二十年至二十二年,江南漕運賬目之弊,已非尋常疏漏,實爲系統貪墨。臣稽核所得,鐵證有三——”

他寫下第一證:王三。

“原戶部書吏王三,天啓二十年十月以‘年老體衰’調離,然三年未滿,於天津衛化名王富,置產納妾,揮金如土。其錢財何來?必與當年賬冊造假有關。若清白,何懼審訊?然朝廷至今未捕,任其逍遙,此非縱容,何也?”

第二證:蘇州修繕款。

“天啓二十一年,修繕款五萬兩撥付蘇州府,稱用於運河堤壩。然青石單價高市價三成,民夫工錢無出工記錄,運輸損耗虛報不實。更可疑者,工部、蘇州府皆稱工程因暴雨沖毀,然臣查當年氣候記錄,蘇州夏末雖有雨,卻無特大暴雨。五萬兩白銀,豈能憑空消失?”

第三證:重復運輸。

“天啓二十二年四月,丙寅七號船隊糧米兩萬石,四月初十已卸貨於蘇州碼頭。然戶部賬冊竟於四月十五日,再次登記同一船隊、同一糧米起運抵京。此非筆誤,實爲虛報套取補貼之鐵證。漕運總督府卸貨記錄、蘇州碼頭文書俱在,無可辯駁。”

寫到這裏,沈硯停筆,看向窗外。

院牆外傳來貨郎的叫賣聲,嘶啞而綿長:“冰——鎮——酸梅湯——解暑生津——”聲音在熱浪中扭曲變形,像某種遙遠的嗚咽。

他想起昨日徐階托人捎來的信。老學士的信很短,只有兩句話:

“樹欲靜而風不止。三思。”

三思。他思過了。思了二十三日。思的結果是,不能再等,不能再忍。

這一個月來,核查組“穩妥進行”的結果是什麼?王三依然在天津衛做他的富商,聽說最近還在看新宅子;蘇州府“補充”的細目更加“完善”,連每塊石頭的產地、每個民夫的姓名都編造出來了;戶部賬房“一切如常”,張承業甚至還升了一級,加了太子少保銜。

而都察院、戶部繼續辦理的“核查”,已經得出了“初步結論”:賬目雖有瑕疵,但無系統貪腐;經辦官吏或有疏忽,但無主觀惡意;建議對相關責任人“申飭”“罰俸”,以儆效尤。

申飭。罰俸。

五萬石糧米、十萬兩白銀的貪墨,換來的是幾聲不痛不癢的申飭,是幾個月俸祿的罰沒。

這就是朝堂的“穩妥”。這就是權貴的“體面”。

沈硯重新提筆,寫下了最後一段:

“陛下,臣知此言逆耳,知此舉犯忌。然臣更知,漕運乃國本,貪腐乃國蠹。今蠹蟲橫行,蛀空國本,而朝堂諸公或視而不見,或曲意回護,或同流合污。長此以往,江南糧米何以北運?京師軍民何以存活?我朝二百年基業,豈能毀於貪墨小人之手?”

“臣懇請陛下,勿再遲疑,勿再姑息。速捕王三,徹查蘇州,清查戶部。若有阻攔者、包庇者、混淆視聽者,當一並嚴懲。如此,貪腐可除,漕運可清,國本可固。”

“若臣所言有虛,願領欺君之罪,萬死不辭。若臣所言屬實,而朝廷仍縱容不辦,則臣……唯有以死明志!”

最後八個字,他寫得極重,筆尖幾乎穿透紙背。

以死明志。

這不是威脅,是決心。

寫完,他將奏疏工整謄抄,裝入黃綾封套。然後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個小木盒,打開,裏面是一枚銅印——翰林院修撰的官印。被暫停職務後,這印本該交回,但他還留着。或許潛意識裏,他知道自己還會用上。

他蘸了印泥,在封套的封口處,重重蓋上印章。

鮮紅的印文:“翰林院修撰沈硯”。

蓋上這個印,意味着這不是私下呈遞,而是正式奏事。意味着即使被暫停職務,他依然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上疏。意味着……沒有退路。

做完這一切,已是午後。日頭偏西,熱度稍減,但空氣依然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沈硯換上官袍——那身青色的修撰官袍,洗得有些發白,但熨燙得平整。他仔細系好衣帶,戴好官帽,然後拿起奏疏,推開書房的門。

院中的石榴樹下,老仆沈忠正在打水。見沈硯這身打扮出來,老人愣住了:“少爺,您這是……”

“我要進宮。”沈硯的聲音平靜。

“可是……少爺您還在閉門思過啊!”沈忠急道,“沒有旨意,不得出宅,更不得進宮!這是陛下的旨意!”

“我知道。”沈硯看着老仆,“忠叔,若我今日不回,你就收拾東西,回江南老家去。櫃子裏還有些銀兩,夠你養老。”

“少爺!”沈忠撲通跪下了,老淚縱橫,“您不能去啊!上次朝堂上,那些人已經……已經要害您了!這次再去,那不是……不是送死嗎?”

沈硯扶起老人:“忠叔,有些事,明知是死,也要去做。”

他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巷子裏空無一人,只有熱浪在石板路上翻滾。他的官靴踩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又一聲,在寂靜的巷子裏回蕩。

從城南到皇城,要走半個時辰。沈硯走得很穩,每一步都踏得堅實。路上有行人看見他這身官袍,都遠遠避開——京城百姓最會看風向,知道這個被暫停職務的修撰,是個麻煩人物。

午門外,守門侍衛看見他,都愣住了。

“沈……沈修撰?”領頭的侍衛結結巴巴,“您怎麼……”

“我要進宮,面聖奏事。”沈硯舉起手中的奏疏。

“可是……您不是……”侍衛爲難地看向同伴,“陛下有旨,您閉門思過期間,不得……”

“我要面聖。”沈硯重復道,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若你們攔我,我就在此長跪,跪到陛下召見爲止。”

侍衛們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沈硯的事,知道朝堂上的風波,也知道這個人有多固執。攔,恐怕真的會一直跪下去;不攔,就是失職。

正僵持間,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讓他進去。”

沈硯回頭,是馮公公。老太監不知何時出現在宮門口,面色平靜。

“馮公公,這……”侍衛還想說什麼。

“陛下口諭,”馮公公打斷他,“若沈硯來,讓他進。”

沈硯心中一凜。皇帝知道他今日會來?

他跟着馮公公走進宮門,穿過長長的宮道。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宮道兩側的紅牆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像凝固的血。

奉天殿已經關閉了。馮公公領着他走向乾清宮。

“陛下在暖閣。”馮公公低聲道,“沈修撰,咱家多說一句——今日陛下心情不大好。”

沈硯點點頭:“謝公公提點。”

但他知道,無論皇帝心情好不好,他要說的話,都不會改變。

乾清宮西暖閣,燭火已經點起。蕭曜坐在御案後,手裏拿着一份奏章,卻沒有看。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

沈硯跪下行禮:“罪臣沈硯,叩見陛下。”

“罪臣?”蕭曜放下奏章,“你何罪之有?”

“臣違旨出宅,擅闖宮禁,此爲一罪。”沈硯抬起頭,“臣閉門思過期間,再次上疏言事,此爲二罪。”

“還有嗎?”

“臣……”沈硯深吸一口氣,“臣今日所奏之言,恐觸怒天顏,此爲三罪。”

蕭曜看着他,許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很冷:“沈硯,你是真不怕死。”

“臣怕死。”沈硯的聲音很平靜,“但更怕活得不明不白,怕看着貪腐橫行而無所作爲,怕百年之後,無顏見列祖列宗,無顏見天下百姓。”

蕭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沈硯:“說吧,你今日來,要奏什麼?”

沈硯從懷中取出奏疏,雙手舉過頭頂:“臣三陳江南漕運貪腐事,懇請陛下聖裁。”

馮公公接過奏疏,呈遞御前。

蕭曜沒有立刻看。他背着手,望着窗外的暮色。天空是暗紅色的,像被火烤過,幾縷殘雲如血絲般橫亙天際。

“沈硯,你可知,”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你前兩次上疏,朝中有多少人要朕嚴懲你?有多少人說你‘年少輕狂’‘不知進退’‘動搖國本’?朕頂着這些壓力,只是讓你閉門思過,已是格外開恩。”

“臣知道。”沈硯跪得筆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那你爲何還要來?”蕭曜轉過身,目光如刀,“爲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你真以爲,朕不敢殺你?”

“陛下敢。”沈硯抬起頭,直視皇帝,“陛下是天子,掌生殺大權,要殺臣,易如反掌。但臣相信,陛下是明君,不會因忠言而殺忠臣。”

“忠言?”蕭曜冷笑,“你確定你說的都是忠言?而不是……被人利用,當了別人的刀?”

沈硯心中一沉:“陛下何意?”

“何意?”蕭曜拿起那份奏疏,卻沒有打開,只是用手指輕輕敲着封套,“你這奏疏裏,是不是又要說王三、蘇州、重復運輸?是不是又要朕速捕、徹查、清查?是不是還要說,若朝廷不辦,你就要‘以死明志’?”

沈硯愣住了。皇帝怎麼會知道?

“很奇怪朕怎麼知道?”蕭曜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因爲你這一個月閉門思過,朕的人一直在看着你。你每天做什麼,看什麼,寫什麼,朕都知道。”

他走到御案前,從抽屜裏取出一疊紙,扔在沈硯面前:“看看。”

沈硯低頭看去。那是他這一個月來寫的所有草稿的抄本——有分析賬目的,有推敲證據的,甚至還有前幾日寫廢的諫書初稿。一字不差。

“朕知道你在查什麼,知道你想說什麼。”蕭曜的聲音冷了下來,“但朕也想讓你知道,朝堂之事,不是非黑即白。王三要抓,但不是現在;蘇州要查,但不能大張旗鼓;戶部要清,但不能傷筋動骨。這些,朕自有安排,自有分寸。而你——”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你太急了。急得讓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刀尖,急得讓對手有了防備,急得打亂了朕的布局。沈硯,你是在幫朕,還是在害朕?”

沈硯跪在那裏,渾身冰冷。他原以爲皇帝是被蒙蔽,是被周顯一黨左右。可現在他明白了,皇帝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之所以不動,不是因爲不能動,而是因爲……時機未到。

而他,成了那個破壞時機的人。

“陛下,”他的聲音有些發抖,“臣……臣不知……”

“你不知?”蕭曜打斷他,“你不知朝堂的復雜,不知權力的平衡,不知帝王的心術。你只知道對錯,只知道黑白。可這天下,不是只有對錯黑白!”

他拿起沈硯的奏疏,終於打開,快速翻閱。越看,臉色越沉。

當看到“若朝廷仍縱容不辦,則臣唯有以死明志”時,他猛地將奏疏摔在地上。

“以死明志?”蕭曜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沈硯,你這是在逼朕!用你的命,逼朕現在就動手!你這是在要挾君王,你知不知道?!”

“臣不敢!”沈硯重重磕頭,“臣只是……只是不忍見貪腐橫行,不忍見國本動搖!陛下,證據確鑿,爲何還要等?還要忍?那些貪官污吏,每多逍遙一日,就多貪一日,多害一日百姓啊!”

“百姓?”蕭曜怒極反笑,“好,好一個爲民請命!那朕問你,若現在按你說的辦,抓王三、查蘇州、清戶部,周顯一黨必然反撲,朝局必然動蕩。屆時黨爭再起,朝堂分裂,政令不行,邊關不穩——這些後果,你擔得起嗎?那些因朝局動蕩而受苦的百姓,你又對得起嗎?”

沈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你以爲朕不想查?不想辦?”蕭曜走到他面前,俯視着他,“朕比誰都更想肅清朝堂,鏟除貪腐!但治國不是兒戲,不能憑一時意氣!朕要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等一個一擊必中的機會!而不是像你這樣,拿着刀到處亂砍,砍得滿朝皆知,砍得對手早有防備!”

他轉過身,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情緒。但聲音依然冰冷:

“沈硯,你讓朕很失望。朕原以爲你聰明,懂得進退。但現在看來,你和那些愣頭青言官沒什麼兩樣——只顧着自己痛快,只顧着彰顯氣節,卻不顧大局,不計後果!”

沈硯跪在那裏,額頭抵着冰冷的地面。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錯了嗎?

他一心查案,一心除弊,錯了嗎?

可皇帝的話,又字字在理。朝局動蕩的後果,他確實擔不起。

“陛下,”他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那臣該怎麼做?眼睜睜看着嗎?裝作不知道嗎?那臣入仕爲何?讀書爲何?‘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話,臣還能信嗎?”

蕭曜看着他,許久,長長嘆了口氣。

那嘆息裏,有憤怒,有失望,但似乎……還有一絲不忍。

“沈硯,你起來。”

沈硯沒有動。

“朕讓你起來!”蕭曜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沈硯這才緩緩起身。膝蓋已經跪麻了,他踉蹌了一下,勉強站穩。

“這份奏疏,”蕭曜指着地上的奏疏,“朕就當沒看見。你今日擅闖宮禁之事,朕也恕你無罪。你回去吧,繼續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再上疏,不得再過問漕運案。”

“陛下——”

“這是旨意!”蕭曜厲聲道,“沈硯,你若再違抗,朕就真的保不住你了。朝中多少人等着抓你的把柄,等着置你於死地,你知不知道?”

沈硯看着皇帝,看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皇帝是在保他。用這種方式,用這種看似無情的方式,保他一條命。

“臣……”他的喉嚨發緊,“臣遵旨。”

“去吧。”蕭曜轉過身,不再看他。

沈硯跪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撿起地上的奏疏,轉身退出暖閣。

走出乾清宮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宮燈次第亮起,在夜色中連成一條蜿蜒的光帶。遠處傳來宮門下鑰的鍾聲,沉渾悠長,像是某種終結的宣告。

馮公公送他出宮。走到宮門口時,老太監忽然低聲道:“沈修撰,陛下今日發了好大的火,但……也沒全發出來。”

沈硯停下腳步。

“有些話,陛下不能說,但老奴可以說。”馮公公的聲音更低了,“陛下其實……很看重您。但朝堂之上,光有看重不夠。您得活着,得等到能做事的那天。”

說完,他躬身一禮,轉身回宮了。

沈硯站在宮門外,手裏緊緊攥着那份奏疏。黃綾封套已經被汗水浸溼,變得柔軟。

他抬起頭,看向夜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在厚重的雲層間若隱若現。

一陣夜風吹過,帶着白日的餘熱,也帶着夜晚的涼意。

他忽然想起徐階信裏的那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

風不止。

那樹呢?是該繼續挺立,還是該學會彎曲?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手裏的這份奏疏,這份凝聚了他所有心血、所有堅持的奏疏,再也遞不出去了。

而江南漕運的貪腐,那些蛀蟲,那些蠹吏,依然在逍遙,依然在吞噬着這個國家的血肉。

夜風吹起他的官袍下擺,獵獵作響。

他站了很久,才邁開腳步,向着城南,向着那個需要“閉門思過”的宅子,一步一步走去。

腳步很沉,很慢。

像背負着千鈞重擔,卻不知該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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