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月中,大暑。

京城熱得像口燒紅的鍋,青石板路上騰起滾滾熱浪,連護城河的水都被曬得發燙,河面上漂着幾尾翻白的死魚,散發出腐臭的氣味。槐樹上的蟬鳴嘶啞得斷了氣似的,一聲長,一聲短,聽得人心煩意亂。

吏部的公文是午時送到的。

兩個身着青色吏服的書吏敲開沈硯宅院的門時,沈忠正在院子裏打水。老人看見那身吏服,手一抖,木桶哐當掉進井裏,濺起一片水花。

“沈修撰……沈大人在嗎?”領頭的書吏語氣還算客氣,但臉上沒什麼表情。

沈硯從書房走出來。他今日沒有穿官袍,只着一身半舊的青衫,袖口還沾着墨跡。這二十多日閉門思過,他消瘦了許多,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清亮。

“我就是。”他的聲音平靜。

書吏從懷中取出一份黃綾封套的公文,雙手呈上:“吏部公文,請沈大人接旨。”

沒有“奉天承運”,沒有“皇帝詔曰”,只是吏部的一紙公文。這意味着,這不是皇帝的親旨,而是吏部的正常調動——但誰都知道,這“正常”背後,是什麼。

沈硯接過公文,拆開封套。裏面的紙是質地中等的官箋,蓋着吏部的大印,還有周顯的私章。字跡工整,是標準的吏部行文:

“查翰林院修撰沈硯,自入仕以來,雖勤勉於職,然性情偏執,行事激進,於江南漕運核查中屢次逾矩,有違官箴。經吏部議,內閣準,着即日起免去翰林院修撰一職,調任雲南永昌府學政,秩正七品,限十日內赴任。欽此。”

雲南永昌府學政。正七品。

沈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不是爲品級——從六品修撰到正七品學政,只降了半級,不算太重。是爲地點。

永昌府。他知道那個地方。雲南最西邊的府,接緬甸,多瘴癘,漢夷雜處,是朝野皆知的“煙瘴之地”。去那裏做官,與其說是調動,不如說是流放。

而且,“限十日內赴任”。從京城到永昌,萬裏之遙,十日內啓程,就是連收拾打點、告別親友的時間都不多給。

“沈大人可聽清了?”書吏問。

“聽清了。”沈硯將公文折好,收入袖中。

“那便請沈大人十日內離京。”書吏頓了頓,又補充道,“吏部有令,沈大人既已調任,便不宜在京久留,以免……生變。”

話說得委婉,意思很明白:趕緊走,別在京城惹事。

沈硯點點頭:“我知道了。”

書吏行了禮,轉身走了。沈忠關上門,回過身時,老淚縱橫:“少爺……他們這是……這是要把您往死路上逼啊!永昌府那種地方,聽說瘴氣重得很,去十個要死三五個……少爺,您不能去啊!”

沈硯扶住老仆的肩膀:“忠叔,聖命難違。”

“什麼聖命!分明是周顯那幫人要害您!”沈忠哭道,“少爺,您去求求徐大人,求求陛下……陛下不是看重您嗎?怎麼能讓您去那種地方?”

沈硯苦笑。看重?或許吧。但皇帝的看重,抵不過朝堂的平衡,抵不過周顯一黨的壓力。這份調動公文,表面是吏部的決定,實則是各方妥協的結果——周顯要把他趕出京城,皇帝要保他性命,於是就有了這“貶謫”,這“流放”。

既懲處了他的“逾矩”,又給了周顯面子;既把他趕離了權力中心,又留了他一條命。

這就是帝王之術。冷酷,但有效。

“忠叔,”沈硯輕聲道,“收拾東西吧。簡單些,帶不走的……就扔了,或送人。”

“少爺……”

“去吧。”

沈忠抹着淚去了。沈硯站在院子裏,抬頭看向天空。天空是那種被熱浪蒸得發白的顏色,雲很薄,很高,像一層褪了色的紗。

他想起一個月前,也是在這個院子裏,他對沈忠說“有些事,明知是死,也要去做”。

現在,他真的要去“死地”了。

下午,徐階來了。

老學士是坐轎子來的,轎簾掀起時,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來,額頭上都是汗。沈硯連忙迎上去,扶他進正房。

“不用扶,老夫還沒那麼老。”徐階擺擺手,在椅子上坐下,喘息了一會兒,才抬眼看向沈硯,“公文收到了?”

“收到了。”

“永昌府學政。”徐階重復了一遍,搖搖頭,“周顯下手夠狠。”

“陛下……準了?”沈硯問。

“準了。”徐階嘆了口氣,“今日早朝,周顯上疏,說你‘性情偏激,不宜在京’,建議外放歷練。幾位御史附議,內閣也沒反對。陛下……沒說話。”

沒說話,就是默許。

沈硯心中最後一點希望也熄滅了。他原以爲,皇帝至少會保他不被外放,至少會留他在京城。可現在……

“別怪陛下。”徐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陛下有陛下的難處。漕運案鬧到如今,朝堂上兩派勢同水火,總要有個了結。你離京,是給周顯一個台階,也是給朝局一個緩沖。”

“所以,我就是那個台階。”沈硯的聲音很輕。

徐階看着他,眼中滿是復雜:“沈硯,你還年輕,路還長。永昌雖遠,但天高皇帝遠,未必不是好事。在那裏,你至少能做事,能讀書,能……活着。”

活着。

這個詞,在如今的沈硯聽來,既沉重,又諷刺。

“學生明白了。”他躬身行禮。

“這個,你拿着。”徐階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信封沒有署名,只蓋了個私章,“到了永昌,若有難處,可以找這個人。他是老夫的門生,在雲南布政使司任職,或許能幫上些忙。”

沈硯接過信:“謝老師。”

“還有,”徐階壓低聲音,“你那些關於漕運的材料……都處理掉。別帶走,也別留。燒了,或者……交給老夫。”

沈硯一愣。

“周顯不會放過你。”徐階的聲音更低了,“你離京這一路,不會太平。那些材料若被搜出,就是‘私藏機密,圖謀不軌’的罪證。到時候,就不是貶謫,是下獄了。”

沈硯心中一凜。他確實沒想過這一層。

“學生……這就去處理。”

“去吧。”徐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沈硯送徐階到門口。老學士上轎前,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有惋惜,有期許,還有一絲沈硯看不懂的深意。

“保重。”

轎子遠去了。沈硯站在門口,看着那頂青布小轎消失在巷子盡頭,許久,才轉身回院。

他走進書房,打開那個裝滿了材料的木箱。賬冊抄錄、裝訂線記錄、紙張對比、探子回報、密函抄件……這一箱紙,是他這幾個月的心血,是他與貪腐鬥爭的見證。

現在,要燒掉。

他蹲下身,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字跡,有些工整,有些潦草;那些數字,有些清晰,有些模糊;那些線索,有些明確,有些隱晦。每一張紙,都記錄着一個疑點,一個破綻,一個可能掀翻整個貪腐網絡的線索。

而現在,這些都要變成灰燼。

沈硯的手在抖。他不甘心。這些材料,這些證據,是他拼了命查來的,是他差點丟了性命換來的。現在卻要自己親手毀掉?

可不毀掉,又能怎樣?帶走?路上被搜出,就是死罪。留下?留給誰?誰會保護這些材料?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絕。

他端起燭台,走到院中。將木箱裏的材料一張一張取出,放在地上,然後點燃。

火苗騰起,吞噬了紙張。墨跡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爲灰燼。那些數字,那些名字,那些證據,在火光中一點點消失。

沈硯蹲在旁邊,看着火。火焰的熱浪撲在臉上,燙得皮膚發痛,但他沒有退開。他就那樣看着,看着自己這幾個月的心血,一點點化爲青煙,飄散在悶熱的空氣中。

燒到最後,只剩下那份吏部的調令公文。他拿起,看了看,也扔進了火裏。

黃綾封套很快卷曲、變黑,吏部的大印在火焰中模糊不清。最後,一切都成了灰。

沈忠在一旁看着,老淚又流了下來。但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打來一盆水,等火完全熄滅後,將灰燼澆透,然後掃進簸箕,倒進後院。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擦黑。

沈硯回到書房,開始收拾行李。書要帶一些,但不能多——路途遙遠,帶不了太多東西。他挑了幾本經史,幾本律法,還有幾本詩文集。筆墨紙硯要帶,官服要帶——雖然只是正七品的學政官服,青色的袍子,補子上繡的是鸂鶒,比修撰的鷺鷥低了一等。

衣服只帶了幾件換洗的,都是半舊的,不惹眼。銀兩要帶些——徐階臨走時,讓轎夫悄悄塞給沈忠一個包袱,裏面是五十兩銀子,還有幾塊碎金。這是老學士的私房錢。

收拾完,已經是亥時。沈硯坐在空蕩蕩的書房裏,看着四壁的書架。大部分書都留下了,只等明日送人,或賣掉。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更了。

他吹滅蠟燭,躺在床上,卻睡不着。睜着眼,看着黑暗中的房梁。梁上有蛛網,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這一夜,他想了很多。想自己寒窗苦讀十載,想金榜題名時的風光,想入翰林院時的抱負,想查漕運案時的決心,想朝堂上的爭鬥,想皇帝的怒火,想徐階的嘆息……

最後,他想起了父親。

父親是個私塾先生,一生清貧,卻總對他說:“硯兒,讀書人,要有骨氣。寧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他做到了“直中取”,可結果呢?

黑暗中,他輕輕嘆了口氣。

次日,消息傳開了。

翰林院裏,議論紛紛。有人惋惜,有人慶幸,有人冷嘲熱諷。

鄭文舉和羅文謙湊在一起,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人聽見:

“永昌府學政?那可是個好地方啊,山清水秀,人傑地靈。”鄭文舉笑道。

“是啊,聽說那裏四季如春,花開不斷。”羅文謙附和,“沈修撰……哦不,沈學政去了,定能大展宏圖。”

“只是可惜了,這一去,怕是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那也是他自找的。誰讓他不知進退,非要跟周尚書作對?”

幾個老翰林聽了,搖頭嘆息,卻沒說什麼。官場沉浮,他們見得多了。沈硯這樣的,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都察院裏,令狐安正在寫彈劾奏章——彈劾另一位官員。聽說沈硯被貶的消息,他筆尖頓了頓,然後繼續寫,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

戶部,張承業正在看文書。下屬來報沈硯被貶永昌,他抬起頭,嗯了一聲,然後繼續看文書。只是那眼神,輕鬆了許多。

周顯在吏部衙門,聽着各司郎中匯報。提到沈硯的調令已經發出,他點點頭:“按規矩辦就好。”

一切如常。朝堂少了一個“不識時務”的修撰,就像湖面少了顆石子,漣漪過後,恢復平靜。

只有幾個人,在暗中爲沈硯奔走。

徐階去了楊廷和府上,閉門談了一個時辰。出來時,臉色稍霽——楊廷和答應,會寫信給雲南的舊部,讓他們對沈硯“稍加照拂”。

還有幾位清流官員,悄悄托人給沈硯送了程儀,不多,但是一份心意。附的信都很短,無非是“保重”“來日方長”之類的話。

沈硯一一收下,一一謝過。

第三日,他去吏部辦理交接手續。

吏部的官員對他很客氣——畢竟他現在還是官身,而且誰也不知道,這個人將來會不會東山再起。手續辦得很快,新的官憑、路引、驛馬文書,一樣樣交到他手裏。

“沈大人,”辦手續的員外郎低聲說,“此去路遠,多保重。雲南那邊……氣候與中原不同,要多注意身體。”

“謝大人關心。”沈硯拱手。

走出吏部衙門時,陽光刺眼。他眯起眼,看着衙門前那對石獅子。石獅子怒目圓睜,瞪着每一個進出的人,仿佛在質問,又仿佛在嘲笑。

第四日,他去了翰林院,最後一次整理自己的東西。

值房裏,他的桌案已經空了。筆洗洗淨了,硯台擦幹了,鎮紙收起來了。只剩下空蕩蕩的桌面,和桌面上積的一層薄灰。

幾個同僚看見他,神色各異。有人點頭致意,有人假裝沒看見,有人欲言又止。

鄭文舉和羅文謙不在——聽說今日告假了,大概是懶得見他最後一面。

沈硯也不在意。他將最後幾本私人的書打包,向掌院典簿交了鑰匙,然後向徐階的值房走去。

徐階不在。老學士今日沒來翰林院。

沈硯在值房外站了一會兒,然後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走出翰林院大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匾額上“翰林院”三個金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曾以爲,會在這裏待很久,修史,撰文,實現抱負。

現在,他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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