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兒被兩個粗使婆子扭住雙臂，帶離了充斥着血腥氣的柴房。
她不再掙扎，也不再言語，只是那雙曾盈滿柔情的杏眼裏，此刻只剩下黯淡無光與刻骨恨意，像是被烈火灼燒過的荒原。
采薇哭得幾乎暈厥，也被一並帶了下去。
柴房內外，一片狼藉，人心更是惶惶。
下人們竊竊私語，看向顧晏的眼神充滿了復雜的情緒——震驚於蘇婉兒揭露的家族秘密，恐懼於接踵而至的死亡，也帶着一絲對這位年輕主子未來命運的揣測與不安。
顧晏站在原地，身形挺拔依舊，卻仿佛承載了千鈞重負。他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只剩下咬緊的薄唇透出一絲頑強的血色。
蘇婉兒的話，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他心裏。家族的肮髒，至親的背叛，身邊人的算計……這一切，幾乎快要將他擊垮。
他控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單薄的身軀微微向前佝僂起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一只素白的手遞過來一塊幹淨的帕子。
顧晏抬眼，對上沈知意平靜無波的眼神。那眼神裏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冷酷的清明。
“顧公子，現在倒下，爲時太早。”她的聲音不高，但卻清晰地穿透了他耳畔的嗡鳴，“戲，還沒唱完呢。”
顧晏接過帕子，捂住口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了幾口潮溼的空氣，強行壓下喉間的腥甜和胸腔的翻涌。
“你說得對。”他聲音沙啞，穩了穩心神，重新找回了力量。目光掃過趙伯的屍體和那未幹的血字，最終落在沈知意臉上，“蘇婉兒雖已認罪，但此間尚有疑點未明，還需……勞煩沈姑娘。”
沈知意微微頷首，算是應下。她走到蘇婉兒方才站立的位置，目光仔細地掃視着地面，最終，在那枚掉落在地的金簪旁，發現了一點幾乎微不可察的異樣。
她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撥開地面混雜着血污和塵土的浮土，捻起了一根細如發絲、長約半寸的——銀針。
針身細亮，閃着幽冷的光，與她那枚用來防身、射落蘇婉兒金簪的銀針，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更短些。
沈知意的瞳孔微微一縮。
這不是她的針。
她慣用的銀針，是姐姐特意爲她定制的，比尋常醫用的略長一分，針尾有極細微的螺旋紋路，便於發力。而這一根，針身光滑，標準的制式。
是誰的？爲何會出現在這裏？是在方才的混亂中掉落，還是……早就存在？
她不動聲色地將銀針納入袖中，站起身，仿佛什麼也沒發現。
“顧公子，蘇婉兒雖已招供，但細節還需核實。尤其是大爺房中的醉夢散來源，以及她是如何完美利用王氏的耳環和絲線進行嫁禍的。”沈知意語氣平穩，“建議先將趙伯的屍身妥善安置，再分別提審相關人等，特別是那個叫春分的丫鬟，以及……大奶奶王氏。”
她刻意略過了那根意外的銀針。直覺告訴她，這根針，或許指向了另一個，尚未浮出水面的影子。
顧晏此刻心緒紛亂，並未察覺她細微的異常，只覺得她的建議條理清晰，正是眼下該做之事。他立刻吩咐下去，命人收斂趙伯屍身，嚴加看管蘇婉兒主仆，並去提拿春分。
然而，前去提人的家丁很快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回報：“大少爺！不好了！春分……春分她……懸梁自盡了！”
又是一條人命！
顧晏和沈知意立刻趕到丫鬟們居住的後罩房。低矮的房間裏，春分的屍體懸掛在房梁上，舌頭外伸，面色青紫，腳下是踢倒的繡墩。
表面看來，確是自盡無疑。
沈知意上前仔細查驗。她摸了摸春分冰涼的脖頸，又看了看她垂落的手，指甲縫很幹淨，沒有掙扎痕跡。然而，當她抬起春分的頭，檢查繩索勒痕時，眼神微微一動。
那勒痕……角度有些微妙。
“看來，是畏罪自盡了。”旁邊有婆子小聲嘀咕。
沈知意站起身，不置可否，只對顧晏道：“線索又斷了一條。不過，蘇婉兒已然招認，春分不過是枚棋子，死與不死，倒也不影響大局。”
她語氣輕鬆，仿佛真的認爲案件已了。
顧晏看着她，總覺得她這話裏似乎藏着別的意味，但此刻他心力交瘁，也無暇深思。
兩人又去了佛堂。
王氏依舊跪在蒲團上，聽聞蘇婉兒認罪及春分自盡的消息，她捻動佛珠的手停頓了片刻，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難以言喻的神色，似是鬆了口氣，又似是別的什麼。
“如今真相大白，可以還我清白了？”她聲音帶着一絲疲憊的沙啞。
“大伯母受委屈了。”顧晏拱手一禮，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只是，婉兒表妹提及，我身上所中之毒……”
王氏渾身猛地一僵，霍然轉頭，眼中瞬間布滿驚怒與一絲慌亂：“她胡說！晏哥兒，我待你如何，你心中難道不清楚？我怎會……”
“大伯母不必激動。”顧晏打斷她，目光平靜卻帶着穿透力，“是與不是，日後自有分曉。眼下，侄兒只想問一句，您那丟失的耳環和衣裙絲線，究竟是如何到了婉兒手中，讓她得以嫁禍？您……當真毫無察覺？”
王氏的臉色變了又變，嘴唇翕動，最終卻只是頹然地垂下頭，低聲道：“我……我不知，或許是她買通了我房裏的什麼人……是我治下不嚴……”
她避重就輕，顯然不願多言。
沈知意冷眼旁觀，心中冷笑。王氏這反應，可不像全然無辜。蘇婉兒的嫁禍能如此順利，恐怕這位大奶奶，也並非表面那般與世無爭。顧晏身上的毒，十有八九與她脫不了幹系。
從佛堂出來，天色已近黃昏。雨不知何時停了，但烏雲仍未散去，天地間一片晦暗陰沉。
連續的精神緊繃和情緒沖擊，讓顧晏的舊疾似乎有復發的跡象，他咳嗽得愈發厲害，臉色也差得嚇人。
“你先回去歇息吧。”沈知意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臉，難得主動開口，“剩下的事，不急在一時。”
顧晏還想堅持，卻又是一陣咳嗽襲來，只得在青杏擔憂的攙扶下，點了點頭。
回到西廂那間僻靜的客房，沈知意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紛擾。她點亮油燈，從袖中取出那根意外發現的銀針，放在燈下仔細端詳。
針尖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一點幽藍的冷光。
她湊近鼻尖，輕輕一嗅。
一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辛辣氣息，夾雜着一絲甜腥。
這不是普通的銀針。針尖淬了毒，而且是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性質極爲猛烈的混合毒素。
蘇婉兒一個深閨女子，縱然心懷仇恨，懂得利用醉夢散，又從哪裏得來這種詭異霸道的毒針？而且，這針出現在她意圖自盡的金簪旁，是巧合，還是……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上沈知意的心頭。
難道，蘇婉兒並非唯一的凶手？
她只是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或者，是合作者之一，但在最後時刻，被真正的幕後黑手，果斷滅口？
趙伯臨死前那難以置信的眼神……春分那角度微妙的勒痕……王氏那閃爍其詞的辯解……還有這根淬毒的、不屬於任何已知來源的銀針！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指向一個更深、更暗的陰影。
沈知意捏着那根毒針，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她走到窗邊，望着窗外顧家老宅在暮色中如同巨獸般匍匐的輪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看來，”她低聲自語，聲音裏帶着一絲棋逢對手的冷冽興味，“這宅子裏，還藏着一位……更厲害的‘債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