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下的休息區域，幾排簡陋的石凳沿着山壁排開，籠罩在撼天峰巨大陰影的邊緣，涼意沁人。
黎陽選了最角落、光線最晦暗的一張石凳，緩緩坐下。動作牽扯到左腿的傷，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額頭瞬間滲出冷汗，體內那粗糙的“呼吸-沙聲”循環應激般加速，冰冷的“沙沙”感碾過傷處，帶來一種奇異的、混雜着劇痛的麻痹。
他靠着冰涼粗糙的山壁，閉上眼睛，竭力平復着翻騰的氣血和無處不在的痛楚。
晉級了。
以一種他自己都感到荒誕和凶險的方式，撐過了第一輪混戰。
但這絕非終點。丙字擂台只是最低層級的試煉，接下來的對手，只會更強，手段也可能更狠辣。周莽陰毒的目光，像毒蛇一樣黏在背上，絕不會就此罷休。
休息時間有限。他必須盡快恢復一點行動力，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嚐試着，將意識沉入體內，去“觀察”那條剛剛開辟出來的、痛苦的循環路徑。
路徑起於胸腔深處，一個並非丹田、也非任何已知竅穴的、仿佛只是劇烈情緒和外部重壓強行“擠”出來的一個“節點”。氣息冰冷暴戾，帶着他自身血氣與骨髓被壓榨後的腥甜，還有一絲之前引入的微弱“異樣感”。它沿着一條前所未見的、歪歪扭扭的路線下行，繞過幾乎徹底堵死的幾條主經脈，穿過肌肉與骨骼的縫隙，在左腿受創處最是凝滯痛苦，然後又艱難折返，上行，經過右肩胛的淤傷，最後回歸胸腔“節點”，完成一個極其別扭、充滿滯澀感的微小循環。
每一次循環，氣息似乎都微弱一分，但路徑本身，以及被它反復刮擦穿行的肌體組織，卻仿佛被強行“撐開”和“磨礪”了那麼一絲絲。痛楚依舊，但某種源自毀滅過程的、極其微弱的“韌性”，似乎在滋生。
這不是修煉。
這是以自身爲薪柴，在痛苦熔爐中進行的、野蠻的鍛造。
黎陽嚐試引導這縷氣息，去“觸碰”左腿的傷處。氣息甫一靠近，劇痛驟然加劇，仿佛冰冷的銼刀直接刮在骨頭上！他悶哼一聲，身體控制不住地一顫。
但他沒有撤回。反而以更強韌的意念，死死“按住”那縷氣息，讓它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骨裂（他基本確認是骨裂而非斷裂）處的周圍緩緩盤旋、滲透。
“沙…沙…嘎吱…”
意識深處，仿佛聽到了粗糙的砂礫混合着冰渣，在骨骼裂縫邊緣摩擦的聲音。劇痛鑽心，冷汗瞬間溼透了後背。但漸漸地，一種微弱的、冰涼的“壓實感”傳來，疼痛並未減輕，卻似乎…不再那麼“散亂”和“尖銳”了？
是氣息強行“糊”住了裂縫？還是刺激了局部的某種修復反應？
他不知道原理，只知道似乎有點用。至少，左腿那種虛浮欲碎的感覺，稍微減弱了一絲。
他繼續維持着這種痛苦而笨拙的“自我療傷”，同時，呼吸不自覺地調整着，與體內氣息的循環、與意念對傷處的“按壓”，形成一種更加復雜、也更加消耗心神的同步。
時間一點點流逝。
休息區並不安靜。其他擂台的比試仍在繼續，呼喝聲、碰撞聲、驚呼聲隱隱傳來。也有晉級的弟子在這裏調息恢復，低聲交談，或者服用一些色澤不一的丹藥，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藥草氣味。
沒人靠近黎陽所在的角落。他周身似乎籠罩着一層無形的、冰冷的隔膜，那張蒼白染血、閉目緊皺的臉，和那壓抑不住的、仿佛砂紙摩擦般的細微呼吸聲，都讓人望而卻步。
但總有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一道身影，穿過稀疏的人群，停在了黎陽身前幾步遠的地方。
黎陽沒有睜眼，但感知已經捕捉到了來人。氣息比周莽凝實得多，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黎陽？”
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黎陽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月白色內門精英弟子服飾的青年，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朗，眼神清明，只是眉宇間帶着慣有的淡漠。他負手而立，身姿挺拔，與此刻蜷縮在石凳上、狼狽不堪的黎陽形成了鮮明對比。
秦嶼。執法堂首席弟子，宗主黎破軍的記名弟子之一，修爲已達煉氣七重，是宗門內有數的天才，素來以公允嚴明著稱。記憶裏，原主對這個師兄，是帶着幾分敬畏和…遙遠的羨慕的。
“秦師兄。”黎陽開口，聲音嘶啞幹澀。
秦嶼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掠過破爛染血的灰衣，蒼白的臉色，臉頰未幹的血痕，最後落在他明顯不自然的左腿上。停留片刻，又看向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依舊黑沉沉的，平靜無波，看不到晉級的喜悅，也看不到重傷的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但秦嶼卻敏銳地察覺到，這漠然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銳利的東西，一閃而逝。
“你能晉級，出乎很多人意料。”秦嶼語氣依舊平淡，“傷勢如何？”
“還好。”黎陽答得簡單。
秦嶼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這叫還好？
“方才擂台上，有人使用暗器，違反門規。”秦嶼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你可看清是何人？”
黎陽沉默了一下。周莽在台下，動作隱蔽，未必有確鑿證據。指認，只會打草驚蛇，引來更瘋狂的報復。他現在，沒有抗衡的資本。
“未曾看清。”他垂下眼簾，聲音平靜，“台上混亂，或許是誤傷。”
秦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追問。這個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一個“未入煉體”、僥幸晉級的弟子，敢指認內門頗有勢力的周莽？哪怕他是少宗主。
“下一輪比試，在一個時辰後。”秦嶼不再提暗器之事，轉而道，“丙字擂台後續爲單獨擂台戰，抽籤決定對手。你的傷勢，可能支撐？”
黎陽抬起眼，看向秦嶼：“師兄是來勸我放棄？”
秦嶼與他對視，片刻，緩緩搖頭：“我只是提醒。大比雖有規矩，但拳腳無眼。你的…狀態，很特別。”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方才你在台上，氣息變化詭異，不似玄元宗任何一門基礎功法。且，你周身隱有異樣波動，雖微弱，卻非靈力。”
黎陽心頭微凜。這個秦嶼，果然敏銳。他體內那套自毀般的循環，果然瞞不過修爲高深者的感知。
“師弟近來…自己胡亂摸索了些野路子，讓師兄見笑了。”黎陽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神色。
“野路子？”秦嶼不置可否，“能在混戰中撐到最後，你這‘野路子’，倒是有些門道。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多了幾分肅然，“修行之道，根基爲重。投機取巧，或可逞一時之快，卻易損道基，遺禍無窮。你好自爲之。”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離去，月白色的衣袂在山風裏輕輕擺動。
黎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邊緣，重新閉上了眼睛。
根基？道基？
他現在連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裏顧得上那些？
秦嶼的警告，他聽在耳中，卻無法放在心上。他現在走的，本就是一條沒有前路的絕徑，每一步都踩在懸崖邊上，哪有什麼“根基”可言？
他收斂心神，再次沉入體內，繼續那痛苦而笨拙的自我修復。時間不多了。
就在他心神漸沉之際，一股遠比秦嶼強大、浩瀚、卻又刻意收斂了的意念，如同無形的流水，悄無聲息地拂過這片休息區域，在他身上微微一頓。
這一頓，極其短暫，短暫到其他弟子毫無所覺。
但黎陽體內那粗糙的循環，卻仿佛受驚的野獸，猛地一滯！那縷冰冷暴戾的氣息，瞬間蜷縮起來，運行路徑變得晦澀不明，連帶着他原本就微弱的生機波動，也變得更加散亂和…“普通”。
高台之上，一直閉目養神的傳功長老陸明軒，幾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他面容清癯，長須垂胸，眼神深邃如古井。剛才那一縷探查的意念，正是出自他。
他執掌傳功閣，對宗門弟子修煉路數、氣息變化最爲敏感。黎陽在擂台上的表現，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絕非玄元宗正統路數，甚至不像他所知的任何流派，透着一種野蠻、混亂、卻又帶着奇異韌性的矛盾感。
此刻近距離意念探查，那種感覺更清晰了。這孩子的身體，簡直是一團糟。經脈淤塞破損，氣血兩虧，傷勢沉重。但偏偏，在那一片廢墟之中，隱隱有一條極其隱晦、扭曲、充滿痛苦氣息的“通路”在頑強地維持着一絲活性。
更讓他心中微動的是，方才一瞬間，他似乎在黎陽的身體最深處，捕捉到了一種極其微弱、卻本質奇高的…“共鳴”？
那不是靈根屬性的波動。玄元宗測靈碑都測不出的資質，早已被判定爲廢體。但這種“共鳴”，卻讓陸明軒想起了一些古老的、幾乎被遺忘的記載…關於某些極其特殊、無法被常規手段檢測，卻可能在極端條件下被激發的隱性資質，或者…異靈根？
但這“共鳴”一閃而逝，快得像是錯覺。當他再想仔細感知時，黎陽體內的氣息已經變得無比散亂微弱，仿佛剛才那一瞬的異常，只是重傷下的紊亂波動。
“怪哉…”陸明軒心中暗忖。是此子另有機緣，修煉了某種偏門秘法？還是說…他真的身懷某種不爲人知的異稟，只是在廢體的掩蓋下，連自己都未曾察覺？
他看了一眼遠處宗主黎破軍的方向。黎破軍正與身旁一位長老低聲交談，似乎並未特別關注丙字擂台這邊。
陸明軒收回目光，重新閉目養神，仿佛一切未曾發生。只是指尖在寬大的袖袍中，幾不可察地輕輕捻動了一下。
玄元宗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宗主一脈勢微，幾位長老各有心思。這黎陽，身爲少宗主，卻是個“廢體”，本就是漩渦中心。如今大比之上，又顯露出這般詭異…是福是禍，殊難預料。
他身爲傳功長老，職責所在，不偏不倚。但此子身上疑點，卻需留意。
黎陽對高台上那一道轉瞬即逝的強大探查，毫無所覺。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對抗傷痛和維持那脆弱的循環上。
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很快過去。
“鐺——！”
鍾聲再次響起，悠遠肅穆。
“丙字擂台區域，第二輪擂台戰，即將開始！所有晉級弟子，速至擂台前抽籤！”
執事弟子洪亮的聲音傳來。
休息區的弟子們紛紛起身，神情重新變得緊張。
黎陽也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左腿傳來的一陣陣抽痛，撐着石壁，緩緩站了起來。
體內的“呼吸-沙聲”循環，在方才的自我“按壓”下，似乎讓左腿的傷勢穩定了一些，至少不再那麼搖搖欲墜。但代價是，循環本身似乎變得更加“飢餓”和“暴戾”，每一次運行，消耗似乎更大了，榨取生機帶來的空虛感也更明顯。
他拖着左腿，一步一步，走向抽籤處。
周圍的目光，依舊復雜。驚疑、忌憚、冷漠、甚至一絲隱隱的畏懼。
抽籤的方式很簡單，一個封閉的木箱，裏面放着刻有號碼的玉牌。
黎陽伸手進去，摸出一塊。觸手冰涼。
翻過來，上面刻着一個數字：三。
這意味着，他將是在丙字擂台進行第三場比試。
他捏着玉牌，退到一旁等待。目光掃過其他抽籤的弟子，看到了幾張在混戰中依稀有些印象的面孔，也看到了幾張陌生的、帶着躍躍欲試或緊張神色的臉。
他的對手，會是哪一個？
周莽安排的人？還是純粹的巧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贏。
或者，至少不能輸得那麼快，那麼慘。
他重新閉上眼睛，靠着冰冷的石壁，將最後一點時間，用於調整呼吸，積蓄那微乎其微的、源自痛苦循環的力量。
擂台的方向，已經傳來了第一場比試開始的呼喝聲和金鐵交鳴聲。
戰鬥，即將再次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