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冷雨。
少年何治坐在寬敞卻冰冷的大理石窗台上，看着雨滴劃過玻璃。
他被領養已經一年了。
何家很有錢，很大的房子，很貴的衣服，但他總覺得胃裏有個地方填不滿，空落落地發涼。
腳步聲在走廊響起，不是養母高跟鞋的清脆聲音，也不是傭人謹慎的輕響。
是一種故意放重，卻又帶着點遲疑的步子。
何治抬起頭。
養父推開門，臉上沒什麼表情，側身讓進一個人。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治！是我哦，想我了吧？”
是福利院的院長，他撐着一把舊的黑色雨傘，傘尖滴着水，在光潔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污漬。
他穿着那件似乎永遠也洗不幹淨顏色的舊外套，臉上堆着慣有的、小心翼翼的笑。
“小治啊，”院長搓着手，聲音帶着雨天的溼氣，“院長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何治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養父在門口皺了皺眉，似乎不耐這點水漬弄髒地毯，但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院長走近幾步，上下打量着何治身上的絲綢睡衣和幹淨的臉蛋。
“好，真好。看來何先生何太太對你真是沒話說。”他語氣裏的某種東西讓何治覺得不舒服，那不是純粹的替他高興。
“嗯。”何治應了一聲。
院長在他面前蹲下，壓低聲音：“小治，還記得以前總搶你東西、還打你的那個大胖嗎？”
何治眼神動了一下。
當然記得，那個總把他堵在牆角，搶走別人分給他的點心吃的胖子。
“他後來呀，”院長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秘而不宣的意味，“摔斷了腿，下樓梯的時候不知被誰絆了一下，嘖，慘喲。現在老實在後院待着，見誰都躲着走。”
何治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
“高興吧！惡有惡報對不對？我就是爲了你高興才特意告訴你的！”
院長看着他眼睛，語氣循循善誘：“小治，你要記住。”
“在這世上，對你壞的，你就不能心軟！一次背叛，百次不用。”
“別人狠，你就要比他更狠！這樣才沒人敢再欺負你，懂嗎？”
何治沒點頭，也沒搖頭。
但某種冰冷的東西，像窗外的雨氣，一點點滲進他心裏那個空落落的地方。
“小治，我跟你說的都記着，如果以後……有人來找你了，不管以前玩得多好，只要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就一定要報復回來，不擇手段的報復，知道嗎？嗯？”
“嗯，爸？”何治抬頭看向院長身後。
院長站起身，臉上又掛起那副諂媚的笑，轉向不知何時又出現在門口的養父。
“何先生，您看……孩子們冬天取暖的煤錢還差點……我知道您心善，一直支持我們工作……”
養父面無表情地從西裝內袋掏出支票夾，唰唰籤了個數字，撕下來遞過去，像打發一個纏人的乞丐。
“夠了麼？”
“夠了！夠了！太感謝您了！您真是活菩薩！”院長迭聲應着。
幾乎是搶過支票，仔細疊好塞進內袋，腰彎得更低了。
“小治，要聽話啊！別給何先生何太太添麻煩！”他最後囑咐了一句，撐着傘，心滿意足地消失在雨幕裏。
養父瞥了何治一眼，什麼都沒說，也走了。
空蕩蕩的房間裏，何治又看向窗外。
雨更大了。
*
之後幾年，院長時不時會來。
每次來，都會帶來一些“消息”，並鞏固他的“教育”。
“還記得總跟你搶第一的那個小娟嗎？哼，偷東西，被抓住，送少管所了！現在連話都說不了一句完整的，我說吧？她活該！小妮子心術不正！”
“不聽話，就得……咳咳……對了——”
“當初跟你最好的那個小寶，知道吧？”有一次，院長狀似無意地提起。
何治猛地抬頭，心髒像是被一只手攥了一下：“江寶宇？他……怎麼樣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問起。
院長嘆口氣，擺擺手，一臉惋惜又帶着點不屑。
“別提了，那孩子，沒福氣，更沒良心。”
“早被一戶有錢人領走了，聽說直接出國享福去嘍！走的時候啊，歡天喜地，頭都沒回一下，怕是早把福利院，把你這個‘好朋友’，忘得一幹二淨嘍！”
何治臉上那點細微的期待瞬間凍結。
“他出國了？”
小寶在他離開後過得很好？憑什麼？
“對，那臭小子，過得‘可好了’！”院長話裏有話，可還是孩子的何治聽不出來。
“您沒跟他說過……我想見他嗎？他沒提過我，一句也沒有？”何治質問院長。
原來他偶爾偷偷跑回福利院附近徘徊，那點可笑又卑微的期待，真的只是個笑話。
胃裏那個空落落的地方，徹底被一種又冷又硬的石頭填滿了。
“看吧，”院長適時地拍拍他的肩，語氣沉重。
“小治，院長沒騙你吧？這世上，真心對你好的有幾個？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背叛過一次的人，永遠都會不會成爲朋友。”
“記住了，要想不被傷着，就得先下手，就得比他們都狠！”
“想控制誰，就把他安排在身邊，好好教育成聽話的狗！”
何治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幹淨卻冰冷的手。
“記住了。”他說。
聲音平靜，沒有一點波瀾。
窗外又是大雨。
他心裏那點關於“小寶”的微弱火光，徹底熄滅。
取而代之的，是院長親手種下、並精心培育出的，名爲“恨”和“報復”的種子。
正在黑暗裏悄然滋生，盤根錯節。
他深信不疑。
而此時此刻，城市的另一端，破舊的筒子樓裏。
江寶宇正被醉醺醺的“養父”江建國一腳踹在肚子上，瘦小的身體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警告你，別再偷吃！還有你那什麼朋友？早就死了，再提他我就殺了你！”
他蜷縮着，咬緊牙關，把痛哼和那個叫做“小治”的名字，一起死死咽進肚子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