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幾天,陸家屋裏一直有股說不清的悶。

不是沒說話——話還是有的,吃飯的時候,陸母照樣催:“夾菜,別光看。”

只是不再跟沈梨說。

她說什麼,陸母都當沒聽見。倒是碗筷一放,聲音格外重。

那天之後——

那天,男人難得地下了廚房,袖子挽到手肘,姿勢笨拙地教她怎麼切菜、怎麼掌火、怎麼放鹽。

大院女人的眼睛又不是不亮。

香味一飄出去,立刻有人探頭:“喲,陸家怎麼回事?陸排長真下廚了?”

一句“新媳婦不會做飯唄”,順着風傳出去,又在陸母耳邊炸開。

從那晚起,她就像是被人摘掉了名分一樣,從“陸家媳婦”變成“礙眼的東西”。

早上醒來,灶台已經有人燒好水、煮好稀飯,她伸手去接碗,陸母頭也不抬:“放那兒,別撒了。”

午飯時,她起身要去廚房,被一句“你少進去添亂”逼回凳子上。

就連她站到門口透透氣,陸母都要冷冷掃一眼:“真是閒得慌。”

到了第五天,大院裏開始有點不一樣的動靜。

一大早,院子裏就有人晾被子,拍得“啪啪”響。

有人拖着一桶水來回潑,掃帚把地上枯葉掃得“沙沙”直響。

院牆那邊有人喊:“聽說沒有?今天婦聯要來檢查衛生,評紅旗戶呢!”

“真抽?”

“那還能假的?街道婦聯,說是例行檢查,還得記在本子上!”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像在炸開一鍋早就燒沸的水。

沈梨抱着剛洗完的衣服,從繩子邊退回來,腳下沒站穩,險些被水滑了一下。

——檢查衛生。

知青點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檢查。

誰床底下有灰,誰屋裏有蛛網,誰臉盆有污垢,都會被點名批評。

扣分、記過,還有“思想問題”的帽子,輕輕鬆鬆就扣在人頭上。

·

院門吱呀一響。

一個穿着藍棉襖的女人邁進來,腳上踩着一雙擦得發亮的黑皮鞋,袖子上套着紅袖章,胸前別了個小牌子,上面寫着“婦女主任”。

她身後跟着兩個人,一個抱着本子,一個夾着筆,都是大院裏常見的面孔。

再後面,還拖着兩三個原本就在門口閒聊的女人,邊走邊湊過去聽。

“秀芳,快叫你媽。”有人笑着喊。

沈梨站在院子裏,懷裏的衣服還帶着水汽,凍得她指尖發紅。

她下意識往門口看去。

陸母這才從屋裏出來。

圍裙系在腰上,頭發用夾子一別,臉上帶着長期勞累刻出來的紋路。

“喲,主任來啦。”她聲音不算熱絡,也談不上冷淡,“今兒風大,路上涼吧?”

婦女主任笑着擺手:“習慣了,天天跑。今天就是例行看看大家衛生咋樣,紅旗戶還得從你們這幾個重點院裏選。”

身後那抱本子的趕緊打開本子,翻到一頁,露出上頭工整寫着的“陸家”二字。

“陸嫂,你家這幾天氣象挺大啊。”

旁邊一個大院女人眼睛轉了一圈,笑裏藏着點看熱鬧的意思,“聽說新媳婦伺候得挺好,連你家老二都下廚房了?”

原本不大聲的一句話,在空曠的院子裏一傳,味道就變了。

婦女主任眉頭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她是常年跑街道的,什麼話是真打趣、什麼話是拐着彎捅刀子,一聽就懂。

陸母臉色沉了沉,目光在沈梨身上掃了一圈。

院子風有點大,吹得晾衣繩上的衣服獵獵作響。

沈梨抱着衣服,站在牆根,原本以爲自己離得遠,可那幾雙眼卻一並落在她身上。

那種眼神,不像看人,更像看一件被拿來展覽的東西。

“你家新媳婦……”剛才那個女人故意壓低聲音,卻刻意讓對面的人也能聽見,“婦聯這回看得嚴,年輕媳婦會不會幹活可都記在本子上呢。要是做不好,可別給陸家丟了分。”

這話既像提醒,又像火上澆油。

陸母嘴角繃得更緊。

“丟分?”她哼了一聲,終於把視線牢牢釘在沈梨臉上,“她要是能不丟分,我就燒高香了。”

院子裏有人輕笑出聲。

婦女主任眼角餘光瞥了那一眼笑,皺紋深了些,卻沒說話,只抬手壓了壓:“先看看,先看看。我們不光看屋裏,也看院子和廚房。”

“那還用看?”剛才那女人接話,“陸嫂做事一向利落,你看她灶台能髒?”

嘴上誇,眼睛卻明顯沒打算放過沈梨。

“你還愣着幹什麼?”

陸母突然扭頭,聲音一抬,鋒利得像劈柴刀。

“把屋裏收拾一下,把炕單扯平,桌子擦一遍,碗筷洗幹淨,廚房台面再擦一遍。別給我丟人現眼。”

一連串命令砸下來。

沈梨被點到名,心裏一跳,幾乎是本能地應了一聲:“……好。”

她抱着衣服往屋裏走,剛一跨進門檻,就聽見身後有人酸溜溜地道:“可得仔細盯着點啊,萬一年輕人不愛幹,婦聯記個‘懶’可就不好聽了。”

“她能幹什麼?”陸母冷冷回了一句,“手腳笨得很,叫她做飯能把廚房點着。”

幾個人“哄”地笑起來。

笑聲就像一陣風,從背後涼嗖嗖鑽進她衣領裏。

沈梨手心一緊,指尖忍不住發抖。懷裏的衣服滑下一角,她忙低頭去撈,差點撞到門框。

·

屋裏亮得有點刺眼。

窗台上放着一盆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花,幾片花瓣掉在窗台上,帶着泥。

炕單的邊角有點皺,昨晚她其實已經壓平了,可早上陸母起來又坐了一會兒,留下淺淺的褶子。

她把衣服先放在凳子上,快步走到炕前,兩只手捏着炕單的邊角,試着往兩邊抻緊。

指尖發抖,力氣卻不夠,抻了幾下,只抻出一點印子。

院子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婦聯的人已經走過隔壁兩家,門口傳來敲門聲,伴着熟悉的笑腔:“陸嫂,輪到你家啦。”

沈梨動作更快了些,甚至有點慌。

她握着抹布擦桌子,一遍又一遍,連桌腳都沒放過。

抹布太舊,吸水吸得沉甸甸的,她握得不牢,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她急急忙忙去擦,又怕自己彎腰的樣子太窘迫。每扶一下桌角,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

“進來吧。”

陸母在堂屋裏招呼。

婦女主任邁進來,先是一掃堂屋。

牆上的年畫、角落裏堆着的木箱、桌上的暖水瓶,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還不錯。”她點點頭。

身後那個記筆記的低聲念:“堂屋整潔,地面幹淨。”

說到這兒,她眼角餘光瞥見門旁邊縮着身子的沈梨。

那姑娘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細得像竹竿一樣的手腕。

那條手腕上,幾道舊痕跡顏色泛淡,看不真切。

她正用力擦桌子,動作看上去認真,卻帶着一點笨拙的急促。

“這就是新媳婦?”婦女主任笑着開口,“城裏來的知青?”

“哪裏算城裏人。”陸母翻了一下白眼,“下去三年,人都磨得沒形了。”

話裏不知道是在嫌鄉下,還是嫌她。

沈梨放下抹布,怯怯地應了一句:“主任好。”

聲音輕得仿佛一推就散。

婦女主任打量她一眼。

小姑娘臉色有點蒼白,眼睛卻黑白分明,只是眼尾微微紅,看得出這幾天沒睡好。

“年輕媳婦,就是要多幹多學。”婦女主任笑道,“以後陸家的活兒可少不了你。”

這是公事話,她也沒多想。

陸母卻冷笑了一聲:“要她能幹就好了。別說多學,教都教不會。”

婦聯的人還沒開口呢,她自己先把話丟了出去。

那抱本子的笑了笑:“新媳婦剛來嘛,慢慢來。”

“慢慢?你們可不知道。”陸母火氣被一點就着,“上回讓她學着燒個菜,鍋都差點讓她糊了。最後誰下廚房?是我兒子!”

她一提起“兒子下廚”這件事,語氣裏就帶着壓不住的刺。

“男人一輩子在隊裏摸爬滾打,回家了還要燒火做飯?傳出去大院不得笑死我們!”

這話說得重了點。

婦女主任微微皺眉,正要開口,旁邊那個愛看熱鬧的女人已經搶先附和:“可不是嘛,現在的小姑娘,都嬌氣着呢。啥活沒幹過,嫁進來就只會掉眼淚。”

沈梨被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她很想辯解——她不是不幹活,她在鄉下插過秧、割過麥、挑過水,半夜裏冒雨去挑糞回來澆地;

她也想說,那天是她自己笨,才讓男人進了廚房。

可這些話到嘴邊,終究一個字都沒出來。

在這種場合,把自己說得多勤快,只會更像在“裝”。

她不敢抬頭,目光只落在自己腳尖。

鞋上幹了幾天的泥,小心擦過,還是能看出舊痕。

“菜做不好可以學。”婦女主任終究開了口,“不過,家裏分工嘛,你忙裏忙外,年輕人也該搭把手。”

這話既算替小輩說情,又沒駁長輩面子。

陸母“哼”了一聲,看上去一點沒領這個情:“我還用她搭手?只要她別回來給我添亂就謝天謝地了。”

·

檢查還得繼續。

“先看看屋裏炕。”筆記的翻了一頁,“看被褥整不整齊,有沒有潮。”

婦女主任往裏間走,沈梨趕緊讓出路。

她跟在後頭,心吊在嗓子眼。

炕頭,她剛才匆匆抻過一次,還是有一點褶子。

枕頭擺得端端正正,只是被面有點舊,從城裏帶來的花布早被洗褪了色。

婦女主任用手背輕輕壓了壓被子角,又掀了一角,看了眼裏面的棉絮。

“挺幹的。”她點點頭,“冬天最怕潮,被子潮了容易生病。”

記筆記的人已經飛快記下:“被褥幹燥,無異味。”

“整不整齊……”她的目光輕輕掃過那條隱約的褶,“回頭再抻一抻就更好了。”

話說得不軟不硬。

陸母卻當場接過:“說了她多少回了,就是抻不平。手又沒力氣,人又心粗。”

說着,她竟伸手把被子一把掀起來,露出下面那點不太平整的褥子:“看着像樣,其實底下亂七八糟。”

被子“譁”地滑下來,有一點灰從角落飄起。

沈梨下意識伸手去扶,晚了一步,“……對不起。”她聲音更小了,“我一會兒就抻好。”

“你會嗎?”陸母冷冷看她一眼,“會抻還用說這句話?”

院裏不少人擠在門口看熱鬧。

有人壓着聲音竊竊私語:“看見沒,陸家這個新媳婦,真是幹啥啥不行。”

“哪比得上以前那個?至少剛來的時候,人家手腳麻利。”

“麻利有啥用?到頭來不還是……”

聲音到最後壓下去,卻像針一樣,一根根扎在心口。

婦女主任臉上笑意淡了幾分。

她其實也聽過點關於“以前那個”的風言風語,只是一直沒參與過。

現在看見這張同樣白淨、同樣被說“麻煩”的小姑娘,她莫名有點煩。

“年輕人嘛。”她淡淡道,“手生一點正常,多幹幾回就好了。你當年剛嫁人的時候,還不是讓你婆婆叨叨了好幾年?”

她這話帶着點笑,算是幫小輩擋一擋。

陸母被這句“當年”噎了一下,臉色更冷,卻不好再當着婦聯的面爆發,只能狠狠瞪了沈梨一眼:“還愣着幹什麼?廚房台面擦了沒?碗洗了沒?”

·

廚房裏油味還沒散幹淨。

灶台上有一圈圈被火熏的黑,鍋沿下邊有油星,都是這些年積出來的。

沈梨拿起抹布,踮着腳擦灶面,再慢慢往旁邊的案板擦過去。

水是剛才端進來的,她怕濺到別人腳邊,把盆放得遠遠的,只用抹布沾一點一點擦。

“水盆拿近點。”身後突然有人說,“你看你那樣,走兩步都要抖。”

她以爲是陸母,急忙應了一聲:“是。”

回頭一看,卻是一身藍棉襖的婦女主任站在門口。

她愣了一下。

“我……”她慌亂地解釋,“我怕水撒出來。”

婦女主任看着她拿抹布的手。

那只手簡直瘦得沒什麼肉,手背上有一塊紅印子,大概是剛才被湯燙的舊傷,又被水泡得發白。

“拿近點,不然你來回跑更容易撒。”主任語氣溫聲了些,“慢慢擦,不用那麼趕。”

“可、可她們要看——”

“我們又不是來抓你偷懶的。”婦女主任笑着打斷,“看的是平常你們家收拾得咋樣,不是你這一刻跑得多快。”

沈梨喉嚨一緊。她不敢抬頭,只輕輕“嗯”了一聲,把水盆小心翼翼挪近了些。

也就是這會兒,院子裏不知誰喊了一句:“小心——”

她被嚇了一跳,手一抖,抹布沒拿穩,“譁啦”一下,水盆邊緣被碰倒,半盆水一下子潑在地上。

冷水濺到腳踝,一片溼意。

“你看看你!”陸母幾乎是瞬間沖過來,“我就說她笨,連盆水都端不穩!”

她聲音又高又尖,正好沖着門口那一堆看熱鬧的人。

“以後我旱死渴死也不用她端水!”

沈梨被吼得整個人一僵。

她連忙蹲下身,手忙腳亂地用抹布去抹地上的水,膝蓋磕在磚地上,“咚”地一聲,生疼。

“對不起、對不起……”她低聲重復,“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會擦幹淨的。”

婦女主任看着這一幕,眉心鎖得更緊了。

她本來以爲,是年輕姑娘懶散不幹,陸嫂脾氣火一點,人前人後說兩句也就罷了。

可現在看——這丫頭分明是怕得發抖。

她擦地的動作不能算熟練,卻一下一下很認真,抹布幾乎都要被她扭斷了。

“行了行了。”婦女主任終於開口,“地上不都是磚頭,擦幹了就好。”

說着,她看向陸母:“孩子剛來幾天?你這樣呼喝,別人聽着也不好。”

“別人聽着?”陸母冷笑,“我這一大家子吃穿誰管?扣分扣在誰頭上?他娘的媳婦做不好,到時候別人笑的也是我。”

她眼裏火光都快燒出來了。

婦女主任沒再多說。每家都有每家的火,外人插不上嘴。

只是她在本子邊上寫字的時候,筆尖頓了頓,把原本想寫的“婆媳關系緊張”六個字略過去,只留下“年輕媳婦需多鍛煉家務”幾個不輕不重的字。

·

檢查總算結束了。

婦聯的人在院子裏說了幾句收尾的話——誰家的院子幹淨,誰家的窗台還要再抹一遍,誰家被子要多曬曬。

最後笑着說:“紅旗戶回頭統一評,你們好好幹。”

他們走到院門口,婦女主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陸家廚房。

門半掩着,能看見一截纖細的身影跪在地上,正把最後一點水漬細細擦幹。

肩膀薄得一陣風都能吹歪。

她嘆了口氣,終究什麼也沒說,抬腳走出了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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