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風大。
軍區家屬院裏那盞昏黃的路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像隨時要滅。
樹枝在頭頂刮過牆皮,“沙沙”地響,落葉被風卷着往走廊裏鑽。
沈梨坐在屋裏,小板凳邊角蹭着粗糙的地磚,手指一直在捻自己裙角。
堂屋那碗飯,她沒吃完。
陸母從裏間出來,看都沒看她一眼,只冷冷說了一句:“以後飯想吃就自己盛,別等我。”
那語氣不算高,卻像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
門一關上,屋裏就剩下她一個人。
牆上掛着的鍾“嗒嗒嗒”走得很勤快,每一格聲都敲在她心口上。
——你走,我不攔着。
——你要是真再給這個家惹麻煩,就卷鋪蓋回知青點去。
白天婆婆的話,一句句在耳朵裏打圈。
她不敢出聲,嗓子眼卻一直發緊。
陸鐸爲了她,第一次當着那麼多人的面頂了母親。
從那一刻起,陸母心裏那團火,從“恨知青”變成了“恨她”。
她是個禍根。
原本,婆婆再怎麼刻薄,也不過是嘴上說難聽一點。
現在好了,爲了她,母子第一次撕破臉。
要是她再留在這屋裏,是不是以後,每一句吵架都可以算在她頭上?
“都是因爲沈梨。”“要不是她……”
她不想聽見這些。
可她耳朵太好,一點風聲都聽得見。
窗戶外頭吹進來的風有點涼。
窗紙被吹起一角,燈火在玻璃上晃了一下,把她影子拉得長長的。
她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坐了很久。
那是她從城裏帶下來,又從鄉下帶回來的——布料早就洗得發軟,邊角磨出毛。
裏面只有幾件衣服、一只搪瓷牙缸、一條舊巾子,還有她一直藏在夾層裏的那幾張舊車票。
車票早就作廢了。
可她一直舍不得丟。
那是她過去唯一一次離開城的時候。
那天,她沒想到這一走就是三年,更沒想到自己會差點被賣去磚窯。
現在,她又想逃一次。
不是逃回鄉下。
她再也不敢往那個方向想。
她只敢想起一個模糊的地方——
城裏遠房親戚的家。
沈家以前還有那麼一點親戚,小時候拜年去過兩趟,後面因爲成分和戶口問題,幾乎斷了來往。
她記不清具體哪條街,只記得一扇油漆掉得斑駁的門,還有門裏那個總皺着眉的舅媽。
那不是一個溫暖的地方。
可再冷的親戚家,也比磚窯口那片黑紅的窯洞好。
只要能離開這座大院,只要不再當着這麼多人被指指點點……
哪怕只躲幾天。
等婆婆氣消一點,等大院的人有新的話題可以說,等陸鐸不用在母親和她之間左右爲難,她再想辦法回來認錯。
她不是真的要逃,只是想先躲一躲。
她現在太害怕了。
.
她慢慢把布包打開。
裏面的東西少得可憐。
她把那幾張舊車票抖出來,看了看上面的字。
日期早就模糊了,車次也不一定還有。
可是有張紙在手裏,心裏就像有了一點憑依。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把車票折好,小心翼翼塞進懷裏的小布口袋。
動作一多,眼眶裏的酸意又壓不住了。
一滴眼淚落下來,砸在她手背,涼涼的。
她趕緊低頭,吸了一口氣,想把後面那一串眼淚壓回去。
——現在不能哭。
——哭會被人聽見。
屋外堂屋傳來一點動靜。
牆很薄,隔音本來就不好。
她聽見陸母在裏頭翻東西的聲音,又聽見椅子腿在地上拖動,“吱呀”一聲。
她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
她待在這屋裏,就是錯。
錯在這一切的源頭。
她不知道陸鐸在不在家。
剛剛母子吵完架,她沒敢抬頭看他,只記得他站在她前面的背影。
她縮在後頭,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
吵完之後,她感覺整個屋子像被燒過,空氣都是焦的。
她怕極了。
怕他和婆婆之間的縫隙越撕越大,最後哪一天他回頭看着她說:
——你走吧。
要是在那之前,她自己先走呢?
至少,這個“走”的決定,就不完全是被人“趕”的。
她可以騙自己一點點,假裝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
.
夜更深了一點。
窗外的路燈換了角度,把她的影子打在牆上,整個人看上去更瘦。
她把能帶的都塞進布包裏,系好了帶子,又把包帶偷偷拽了一下,試試牢不牢。
肩膀被包帶壓得有點疼。
她低頭系鞋帶,手指在鞋面上抖了兩下,怎麼都打不好結。
來來回回系了三遍,才勉強系成一個醜醜的蝴蝶結。
她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發軟。
腳步剛抬出半步,又收了回去。
她猶豫地回頭看了看屋裏的擺設。
那張鋪得還算整齊的炕,角落裏的小箱子,她晾在窗台上的那盆半死不活的花,還有掛在牆上那張“陸家全家福”——雖然她還沒來得及出現在照片裏。
這些東西,她才認識沒多久。
可和鄉下那間到處漏風的知青屋比起來,這裏已經好得像夢一樣。
她舍不得。
可是她更舍不得讓他再爲她跟婆婆起沖突。
她心裏一軟,又一硬,深吸一口氣,終於邁出那一步。
·
堂屋裏沒有人。
桌上的碗已經收走了,剩下兩雙筷子沒來得及洗,斜斜地擱在碗沿上。
燈還亮着。
那盞燈罩洗得發白,燈泡晃兩下,散出一點慘淡的黃光。
她走過去,把燈關小了一格。
這算是她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她不敢把燈關透,一點光都沒有,怕他回來時以爲家裏沒人。
至少,讓他看見——她曾經在這兒。
她提着布包,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
門閂拉開時,“吱呀”一聲很輕。
但在她耳朵裏,簡直和炸雷一樣響。
她回頭看了一眼裏間緊閉的門。
那裏傳不出一點聲音。
不知道婆婆睡了沒有。也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有。
她不敢再想。
她把門輕輕帶上,朝外走。
·
外面的風迎面撲來。
院子裏已經沒什麼人。
只有遠處有幾個晾着的被子在風裏一卷一卷,像無聲的浪。
路燈下,水泥地被吹得幹幹的,偶爾有一塊潮印,是白天灑水留下的。
沈梨縮着肩膀,提着布包,從屋檐下那片陰影裏走出去。
她很少一個人這麼晚出來。
以前在鄉下,晚上要出門挑水,至少還會有幾個知青結伴。
現在,她只剩自己。
她哪兒也不敢看,只盯着自己腳尖。
一步、一小步,再一小步。
她走得很慢,卻覺得每一步都像是在往懸崖邊上挪。
繞過那棵楊樹,前面就是大院的鐵門。
門口有崗哨。
她知道,要從這個院出去,不可能一點人都不遇見。
可她已經想好了說辭——
就說她要去給“城裏親戚”捎個話,說一聲之前一直沒來得及通知的事。
她會說她明天一早就回來。
她不擅長撒謊。
一想到要張嘴說這些,心裏就發冷。
可現在,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路。
鐵門前,崗哨筆直站着。
那是個看着年紀不大的兵,披着棉大衣,手裏端着槍,眼睛看向前方某個一點也不存在的遠處。
聽見腳步聲,他轉頭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看見了她——
一個抱着布包的小姑娘,縮在陰影裏,走得小心翼翼。
他認得她。
陸排長家新娶的。
“同志。”
他喊了一聲,聲音不算凶,帶着點訓練出來的板正,“這麼晚你去哪?”
沈梨腳步一頓。
她指尖一緊,險些沒抓住布包帶子。
“我……”
喉嚨一緊,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去親戚家,城裏。”
“這麼晚?”崗哨皺眉,“你一個人?”
“我、我會趕晚上的車。”她急急解釋,“我舅媽家,有點事……”
話還沒編完,耳朵已經開始發燙。
她知道自己撒謊撒得很差,說話沒底氣,眼睛也不敢抬。
崗哨看了看她身上的布包,又看看頭頂的天色。
月亮被雲遮了一半,風吹得雲譁啦啦跑。
他猶豫了一下:“陸排長知道嗎?”
“他——”
她喉嚨一緊,“他、他在忙,還沒來得及說。”
崗哨眉頭皺得更深了。
這不像是正常的出門。
像是……
“我就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她急得有點發抖,“不會麻煩大家的。”
她越緊張,說話越亂。
崗哨看着她那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回。
正猶豫着,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堅定、沉穩。
一聽就是部隊裏走慣了正步的腳步。
“幹什麼呢?”
一道熟悉的低聲,在她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