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論調她太熟悉了,熟悉到無需細聽便能復述。
若不是還盼着從天幕中捕捉些未來的變數,她實在沒耐心反復聽這些早已刻進記憶的內容。
旁人不知,嬴清樾自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上輩子她是文科狀元,高考歷史滿分,爲了弄清王朝興衰的脈絡,更是一頭扎進歷史中,把各朝從開國到覆滅的細節翻來覆去研究過。
對歷史的熱愛,曾是她最鮮明的標籤。
可看得越透,她心頭的寒意就越重...
從古至今,所謂的改朝換代,不過是換湯不換藥。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權力的遊戲、統治的邏輯,從未真正變過。
大學時,她曾因這份看透深陷虛無,整日鑽牛角尖,覺得一切努力都抵不過歷史的輪回。
後來她逼着自己跳出執念,把心思全放在事業上,憑着過人的能力,年紀輕輕就成了聞名業界的女企業家。
本以爲人生會就此走向終點,誰料中年一場重病後,再次睜眼,她竟胎穿到了大秦。
當看清這是那個雄才大略卻也鐵腕冷酷的時代時,嬴清樾的目光,終於越過殿宇,落在了龍椅那個象征着天下權柄的位置上。
這一次,她或許能試着,改寫些什麼。
想到這,嬴清樾便耐着性子繼續聽天幕講。
【《君主論》當中說:一個君主理想情況下,應該既被人愛戴,也被人恐懼。】
【但是這兩者很難共存。】
【如果要二選一的話,讓人恐懼比讓人愛戴更加的重要。】
青禾不懂,心頭滿是困惑:百姓真心擁戴,難道不比怕着君主更好嗎?
她這細微的神色,全落在身旁的嬴清樾眼裏。
嬴清樾只淡淡抿了抿唇,聲音輕卻清晰傳入青禾耳中,“恩威並施,畏而敬之。”
你對人好,人家要不要記你的好,權在對方。
可讓人生出恐懼,這份掌控力,卻在你自己手裏。
青禾心頭猛地一震,後頸竟泛起涼意。
【那作爲一個君主,你肯定是制於人,不是受制於人。】
天幕的聲音又響起來,字字都像敲在青銅鼎上,無論是群臣還是百姓,此時都紛紛緊繃着一根弦。
【那麼對於君主而言,讓人畏懼比讓人愛戴要更加的安全。】
【在秦國當時極爲嚴酷的刑法,就是爲了震懾所有人,用過高的成本去約束百姓不敢犯罪,以此來降低民間犯罪率。】
【可問題來了:那些犯了錯,卻沒到死罪程度的人,該怎麼處置?】
時錦故意頓了頓,才揭曉答案:
【誒,咱們的始皇帝早就想修點奇觀來顯示國威了。】
【這些既不聽話,又沒辦法讓法律直接處死他們的人,那不就是極佳的耗材嗎?】
“錚——”
嬴政指節驟然收緊,腰間佩劍的劍鞘被蹭得發出輕響。他雖未怒喝,目光卻如寒潭般沉了下去。
按真實秦制,刑徒本就是“官有奴婢”的一種,依《睡虎地秦簡·司空律》,刑徒需承擔築城、開渠、修路等公作。
這是以力抵罪的定制,在秦人眼中是律法公允。
可天幕用“耗材”二字,竟把既定法度說成了草菅人命?
這不僅是辱沒大秦律法,更是質疑他一統海內、安定天下的正當性!
身後李斯幾乎是瞬間躬身,“陛下息怒!天幕此言實乃罔顧秦制!”
他抬首時,語氣帶着對律法的熟稔,“按《秦律·徭律》,刑徒服役皆有定額:築城者每日需築牆三尺,開渠者每日需挖土一方,完工即可計日抵罪。”
“且每年冬月寒時,會減免三成勞役,發放粗麻衣物。此乃罰過而不虐,怎會是耗材?”
說到這, 李斯頓了頓,又引述秦廷舊例:“昔年修鄭國渠時,數百刑徒因治水有功,被廷尉奏請免罪,還獲賜田一頃、宅一處,此事關中黔首皆有耳聞!”
這並非虛言。
李斯話音剛落,一旁趙高立刻上前,臉上堆着諂媚的笑意,聲音卻刻意提得清亮,“李相所言極是!臣方才聽着也覺得天幕這話荒唐得很!”
趙高弓着身子,雙手交疊按在腹前,語氣滿是奉承:“陛下您想啊,自您統一天下,修長城是爲了擋匈奴的馬蹄,讓北邊的百姓能安穩種地。”
“開靈渠是爲了運糧到嶺南,讓那邊的部族能歸順大秦。哪一樣不是爲了天下安穩?”
“那些刑徒本是犯了法的人,陛下給他們機會以勞抵罪,已是天大的恩典,怎麼到了天幕嘴裏,倒成了耗材?”
說罷,趙高還刻意瞥了眼一旁李斯,似在無聲挑釁。
李斯眼底閃過一絲不屑,着實見不得這宦官只會拍馬屁,討好的嘴臉。
嬴政沒有理會趙高的馬屁,而是看向人群之中的上卿蒙毅,目光稍緩,問道:“蒙上卿可是如何看待?”
上卿蒙毅走上前,既沒有像李斯那般急切辯駁,也沒有如趙高般刻意諂媚,只對着嬴政拱手行禮,語氣平和:
“陛下,方才天幕提及耗材,臣觀其語氣,似帶幾分戲說調侃,未必是直指大秦律法草菅人命...”他頓了頓,又看向李斯,語氣多了幾分圓融,
“李相所言秦制、舊例,皆是實情。刑徒以力抵罪,有功可免罰、獲賞賜,這是大秦律法的公允之處,天下黔首亦有見證。”
“或許天幕口中的耗材,只是想形容刑徒參與工程之多,卻未細究我大秦律法的體恤之處。”
蒙毅話鋒一轉,既未否定天幕的表述,也未駁李斯的辯解,“畢竟天幕所言之事,多是隔了時空的評說,難免有疏漏、誇大之處,未必是真心詆毀我大秦根基。”
這番話既給了嬴政台階,又照顧到了李斯的顏面。
至於趙高...
無人在意。
嬴政微微頷首:“蒙卿所言,亦有道理。”
李斯聞言臉色稍緩,內心也擔心天幕的話會動搖律法根基。
蒙毅這番話既肯定了秦制,又弱化了天幕的攻擊性,正合他意,於是便順勢補充:“蒙上卿所言極是!天幕隔岸觀火,不知我大秦律法細節,才有此誤判。”
“我大秦待刑徒,向來是罰過不虐,絕非耗材之論所能污蔑!”
趙高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隨即又堆了上來,跟着附和:“對對對!蒙上卿說得太對了!肯定是天幕沒說清楚,鬧了誤會!”
“陛下聖明!自然不會被這點誤會擾了心神!”
【比如說長城、靈渠,還有鹹陽直通全國的馬路,這些工程修好之後可以極大彰顯大秦的國威,也能讓百姓從心底裏覺得,自己是大秦的國民。】
【同時,這些工程的損耗也可以當作是震懾百姓的手段。】
【你也不想因爲小偷小摸,然後就被人抓到長城埋在底下吧。】
“......”
話音落下,底下的黔首們瞬間慌了。
方才還互相打量的人,此刻眼神裏只剩警惕,紛紛低下頭避開旁人的目光。生怕鄰人真藏着什麼罪名,到頭來連累自己。
人群裏靜得可怕,只有風吹動衣角的聲音,像一顆顆懸着的心,在半空裏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