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研報告的正式文本,在政研室和老陳帶着幾個絕對可靠的筆杆子連續熬了兩個通宵後,終於擺在了高玉良的辦公桌上。封面是標準的省委文件格式,標題嚴謹而冗長:《關於漢東省部分地區基層黨建與重大風險防範關聯性問題的調研報告》。
高玉良拿起這份還散發着油墨清香的報告,掂了掂,很有些分量。他沒有立即翻開,手指在光滑的銅版紙封面上停留片刻,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實質感。這裏面,裝着他此次深入基層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慮,也裝着他未來一段時間在省委內部博弈中,可能賴以立足或授人以柄的依據。
他翻開扉頁,是簡短的摘要。老陳他們顯然領會了他的意圖,摘要沒有回避問題,用數據和案例清晰地指出了調研所發現的幾類突出風險:因發展方式簡單粗暴導致的幹群關系緊張(林江模式),因歷史遺留問題長期懸置引發的基層治理失能(明山模式),以及因新興領域黨建薄弱出現的組織覆蓋盲區。在分析原因時,報告謹慎地觸及了“上級導向偏差”、“政策供給不足”、“考核指揮棒失靈”等相對敏感的層面。對策建議部分,則強調“轉變發展理念”、“強化基層賦能”、“深化制度改革”、“優化政治生態”等原則性方向。
總體而言,這是一份在現有框架下,盡可能保持尖銳和深度的報告。它像一份診斷書,指出了漢東機體上的幾處病灶,但沒有輕易開出猛藥,而是將治療的難題和選擇權,交還給了報告的閱讀者——省委常委們,尤其是沙瑞金。
高玉良逐頁審閱,在一些關鍵數據和表述上又做了細微的調整和確認。最後,他在報告末尾籤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一個儀式完成的終章。
“按程序,分送各位常委,省委、省政府相關領導,並抄送省委辦公廳、政研室、組織部、政法委等部門。”他對肅立一旁的秘書小趙吩咐道。
“是,高書記。”小趙雙手接過報告,動作小心,仿佛捧着一件易碎品。他清楚這份報告的分量。
報告送出的當天下午,高玉良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就比平時“熱鬧”了許多。
第一個打來電話的是省紀委書記田國富。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但透着關切:“玉良書記,報告我粗粗看了一下,很扎實,問題抓得準,思考也深。特別是對基層幹部狀態的描述,很真實,很說明問題啊。看來這次下去,收獲很大。”
“國富同志過獎了,只是把看到的情況如實反映上來。很多問題,特別是涉及幹部作風和廉政風險的,還需要紀委的同志多關注,多把關。”高玉良回應得謙遜而周到。田國富是紀委系統的老人,資格老,位置超脫,他的表態,更多是程序上的支持,但也是一種重要的風向標。
接着是組織部部長老陳的電話,語氣就謹慎了許多:“玉良書記,報告收到了,正在組織學習。裏面提到的用人導向和基層幹部激勵問題,很重要,我們組織部會結合明年換屆籌備工作,認真研究。”老陳的話四平八穩,將報告內容引向了相對安全的“工作研究”範疇,回避了可能涉及的具體評價。
其他幾位相對中立的常委,如常務副省長劉偉、統戰部長等,也陸續有電話或短信過來,大多是禮節性的“收到,正在學習”、“材料很詳實”之類,不痛不癢,保持着安全的距離。
真正的沉默,來自於兩個關鍵方向:沙瑞金和李達康。
沙瑞金沒有直接聯系高玉良,但他的秘書小劉在報告送出後一小時,給高玉良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語氣恭敬地確認:“高書記,沙書記已經收到您的調研報告,說會認真研閱。沙書記指示,請您準備好在下周一的省委常委會上,就報告主要內容做個專題匯報,並請大家討論。”
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沙瑞金要將這份報告正式擺上省委最高決策層的桌面,進行公開討論。這既是對報告內容和調研工作的肯定,也是一次公開的考驗。高玉良需要在所有常委面前,闡述他的觀點,並接受質詢和評判。會場上的反應,將直接決定這份報告的最終命運,以及他高玉良接下來的處境。
“好的,請回復沙書記,我會認真準備。”高玉良平靜地回應。
而李達康那邊,則是徹底的、近乎刻意的寂靜。沒有電話,沒有短信,甚至連通過秘書轉達的只言片語都沒有。仿佛那份指出了他主政的呂州模式(林江問題在更大範圍內的映射)可能存在“發展方式簡單粗暴”、“幹群關系緊張”風險的報告,根本不存在一樣。
這種沉默,比任何直接的批評或質疑,都更讓高玉良感到壓力。他了解李達康,這是一個攻擊性極強、掌控欲極強的人。他的沉默,通常不代表認同或忽視,而更像是一種蓄力,一種在暗中調整準星、尋找最佳攻擊時機的蟄伏。也許,他正在仔細研讀報告的每一個字,尋找其中的漏洞、矛盾,或者可以借題發揮、反戈一擊的點。也許,他正在與其他常委溝通,試圖在常委會前形成某種不利於高玉良的默契。
高玉良坐在辦公室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從呂州市委大樓方向投射過來的、冰冷而銳利的目光。他知道,下周一的常委會,絕不會風平浪靜。他與李達康之間那層勉強維持的窗戶紙,恐怕要被徹底捅破了。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祁同偉的電話。祁同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似乎強壓着某種情緒。
“老師,報告我看了。”
“嗯。有什麼想法?”高玉良不動聲色。
“很深刻。”祁同偉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特別是關於林江那段,一針見血。發展不能以犧牲群衆利益和社會穩定爲代價,這話說得太對了!”
高玉良微微皺眉。祁同偉的反應有些過於積極,甚至帶着點煽風點火的味道。這不像他之前告誡祁同偉要“穩住”之後應有的態度。
“報告是客觀反映情況,就事論事。”高玉良淡淡地說,帶着提醒的意味。
“我明白,老師。”祁同偉立刻接口,但語氣並未完全收斂,“只是覺得,有些現象,確實該引起高度重視了。不能再讓某些人爲了個人政績,無法無天!”
高玉良的心沉了一下。祁同偉果然還是沒有完全死心,他試圖從報告中找到攻擊李達康的“彈藥”。這種借題發揮、將水攪渾的做法,極其危險。
“同偉!”高玉良的聲音嚴厲起來,“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辭!報告是供省委決策參考的,不是用來搞人身攻擊的由頭!我再強調一次,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穩住陣腳,其他的,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祁同偉有些悶悶的聲音:“……是,老師,我明白了。”
掛斷電話,高玉良感到一陣心煩意亂。祁同偉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因爲他自己的不甘和沖動,將所有人都拖入不可控的漩渦。沙瑞金的審視,李達康的沉默,祁同偉的躁動……各種力量在暗流下洶涌碰撞,而他所處的中心,正承受着越來越大的壓強。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冷空氣涌進來,讓他精神一振。樓下,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風中打着旋,最終無力地飄落在地。
必須穩住。他對自己說。無論下周的常委會上面臨怎樣的風浪,他都必須穩住。報告是他基於調研和思考提出的獨立見解,他需要做的,是冷靜、清晰、有說服力地闡述它,將其定位爲推動工作、防範風險的建設性意見,而不是針對任何個人的批判武器。要立足於全省大局,立足於黨和人民的利益,而不是糾纏於個人恩怨或派系得失。
他回到辦公桌前,拿出筆記本,開始構思常委會上的匯報提綱。他必須把每一句話都想清楚,把每一個可能被質疑的點都預演到。這將是他政治生涯中一場至關重要的“答辯”,他不能有絲毫閃失。
夜幕降臨,省委大樓的燈光次第亮起。高玉良辦公室的燈,也一直亮到了深夜。他像一個即將踏上戰場的老兵,仔細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檢查着每一處細節,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注定不會平靜的黎明。
他知道,這份報告,就像他投入漢東政壇這潭深水的一塊石頭,漣漪已經蕩開,能否引出清泉,還是激起更深的淤泥,下周一的常委會,將是第一個見分曉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