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楓離開的第二天,南京城下起了雨。
不是那種傾盆大雨,而是綿綿的、細密的雨絲,從灰蒙蒙的天空飄下來,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黑瓦白牆上,落在秦淮河的漣漪裏。整座城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水霧中,朦朦朧朧的,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畫。
但城裏的氣氛,卻不像畫那麼寧靜。
馬士英的搜捕,更嚴了。
每條街巷都有官兵設在書房窗前,看着外面,臉色凝重。
黃道周坐在桌邊,喝着茶,很平靜。
“瑤草(馬士英)這是急了。”他說,“玉璽丟了,福王登基推遲,他比誰都慌。”
“慌狗會咬人。”史可法說,“我擔心他會狗急跳牆。”
“跳就跳吧。”黃道周放下茶杯,“大不了魚死網破。”
兩人正說着,密室的門開了。
朱由檢走出來。
他換了一身普通的儒衫,頭上戴着方巾,看起來像個普通的讀書人。但眼神裏的銳氣,怎麼也掩蓋不住。
“陛下。”史可法和黃道周起身行禮。
“免禮。”朱由檢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探子還在?”
“在。”史可法說,“從早上到現在,沒離開過。”
“多少人?”
“明面上六個,暗地裏……至少還有十個。”
朱由檢點頭。
“盯得真緊。”
他轉身,走到桌邊坐下。
“史卿,黃先生,朕想了很久。”他說,“這樣躲着,不是辦法。”
“陛下是想……”
“主動出擊。”朱由檢說,“馬士英在找朕,朕也在找他。既然他想玩,朕就陪他玩。”
史可法和黃道周對視一眼。
“陛下打算怎麼做?”
“馬士英最大的依仗,是什麼?”朱由檢問。
“兵權。”史可法說,“他掌控着南京的京營,還有長江水師。”
“錢呢?”
“錢……”史可法想了想,“馬士英貪墨成性,家財萬貫。但真要養兵,光靠貪墨不夠,他需要……江南士紳的支持。”
“江南士紳爲什麼支持他?”
“因爲……”史可法猶豫了一下,“因爲福王。江南士紳希望擁立一個聽話的皇帝,保住他們的利益。”
朱由檢明白了。
“利益共同體。”
他看向黃道周。
“黃先生,你在江南士林中威望很高。如果朕出面,能得到多少支持?”
黃道周沉吟。
“三成。”他說,“三成會支持陛下,三成會觀望,還有四成……會倒向馬士英。”
“爲什麼?”
“因爲陛下在北京的……名聲。”黃道周說得很委婉,“江南士紳覺得,陛下剛愎自用,刻薄寡恩。而福王……聽說很好說話。”
朱由檢苦笑。
“原主的名聲,真夠臭的。”
但他現在不是原主了。
他是王宏。
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知道怎麼搞錢、怎麼搞人、怎麼搞輿論戰的現代人。
“名聲可以改。”他說,“只要讓他們看到利益。”
“利益?”
“對。”朱由檢站起來,走到地圖前,“江南士紳最怕什麼?”
“怕……亂。”史可法說,“怕戰火燒到江南,怕家產被搶,怕田地被占。”
“那朕就給他們安定。”朱由檢說,“朕可以承諾,只要支持朕,江南的賦稅,減三成。士紳的田地,永不加稅。他們的子弟,優先錄用爲官。”
史可法倒吸一口涼氣。
“陛下,這……這代價太大了!”
“不大。”朱由檢搖頭,“只要江南穩定,大明就有錢糧。有了錢糧,就能練兵,就能北伐,就能收復河山。到時候,減掉的三成賦稅,從北邊補回來。”
“以空間換時間。” 他想。
黃道周眼睛亮了。
“陛下此計甚妙!”他說,“江南士紳重利,只要許以重利,必能拉攏。”
“但光說沒用。”朱由檢說,“得讓他們看到朕的實力。”
他看向史可法。
“史卿,你能聯絡到多少忠義的將領?”
“南京京營裏,有幾個千戶是臣的舊部。”史可法說,“長江水師……副將張鵬舉,是臣的門生,可以爭取。”
“好。”朱由檢說,“你秘密聯絡他們,許以高官厚祿。但要小心,別被馬士英察覺。”
“臣明白。”
“黃先生,”朱由檢看向黃道周,“你以你的名義,召集江南名士,開個文會。地點……就在秦淮河的畫舫上。”
“文會?現在這個時候……”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開。”朱由檢說,“要讓馬士英以爲,你們文人只知道風花雪月,不問政事。這樣,我們才好暗中活動。”
黃道周明白了。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那陛下您呢?”史可法問。
“朕……”朱由檢笑了笑,“朕要去見一個人。”
“誰?”
“錢謙益。”
史可法和黃道周都愣住了。
錢謙益,東林黨領袖,文壇泰鬥,曾經官至禮部侍郎。但在崇禎朝,因爲黨爭被罷官,回鄉閒居。這個人,學問很大,名聲很大,但……風評很復雜。
有人說他忠義,有人說他虛僞,有人說他首鼠兩端。
“陛下爲何要見他?”黃道周皺眉,“錢牧齋(錢謙益字牧齋)此人……不可靠。”
“朕知道。”朱由檢說,“但他影響力大。江南士林,有一半是他的門生故吏。只要能爭取到他,就等於爭取到半個江南。”
“可他要是出賣陛下呢?”
“他不會。”朱由檢說,“至少現在不會。馬士英得勢,東林黨受壓。錢謙益作爲東林領袖,日子不好過。朕給他一個機會,他應該會抓住。”
史可法還想勸,但朱由檢擺了擺手。
“朕意已決。”他說,“史卿,你安排一下,朕要秘密去見錢謙益。”
“是。”
兩人離開後,朱由檢回到密室。
周皇後正在寫字——她在抄佛經,爲三個兒子祈福。她的字很漂亮,秀氣中帶着剛勁。
看到朱由檢,她放下筆。
“陛下,談完了?”
“嗯。”朱由檢走到她身邊,看她抄的經,“《金剛經》?”
“嗯。”周皇後說,“妾身求菩薩保佑,保佑慈烺他們平安,保佑陛下……順利。”
朱由檢握住她的手。
“放心,都會好的。”
周皇後看着他,眼神裏有擔憂。
“陛下,”她小聲說,“妾身聽說……外面很危險。”
“沒事。”朱由檢說,“朕會小心。”
他看着她蒼白的臉,心裏涌起一股憐惜。
這一路,她跟着他顛沛流離,擔驚受怕,從沒抱怨過一句。
“等朕站穩腳跟,” 他想,“一定好好補償她。”
“婉如,”他說,“等朕見了錢謙益,事情有了眉目,朕帶你出去走走。聽說秦淮河的夜景很美,朕還沒看過。”
周皇後臉一紅。
“陛下,那種地方……”
“那種地方怎麼了?”朱由檢笑了,“朕又不是去嫖妓,是去看夜景。”
“雖然如果有機會的話……” 他趕緊把這個念頭壓下去。
“不行不行,我可是正經人。”
周皇後低下頭。
“妾身……聽陛下的。”
兩人正說着,密道裏傳來腳步聲。
是史可法。
他臉色凝重。
“陛下,”他說,“馬士英……動了。”
“動什麼?”
“他調了五百京營兵,包圍了烏衣巷。”史可法說,“說是搜查闖賊奸細,但黃先生……就住在烏衣巷。”
朱由檢臉色一沉。
“沖着黃道周去的。”
“黃先生有危險嗎?”
“暫時沒有。”史可法說,“臣已經派人去通知,讓他從密道撤離。但烏衣巷那邊……怕是保不住了。”
朱由檢握緊拳頭。
“馬士英,你逼朕的。”
他看向史可法。
“史卿,我們的計劃,得提前了。”
“陛下是說……”
“今晚。”朱由檢說,“今晚朕就去見錢謙益。”
“可馬士英剛動了黃先生,肯定會加強戒備……”
“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想不到。”朱由檢說,“燈下黑。”
史可法猶豫了一下,點頭。
“好,臣去安排。”
深夜,雨還在下。
一輛馬車,從史府後門悄悄駛出。
馬車很普通,青布車篷,沒有任何標識。趕車的是個老車夫,戴着鬥笠,看不清臉。
車裏坐着兩個人。
朱由檢,還有徐楓——他傷還沒好,但堅持要跟着。
馬車在南京城的街巷裏穿行。
雨夜,街上人很少。偶爾有巡邏的官兵,馬車就放慢速度,等他們過去。
朱由檢掀開車簾,看着外面。
雨水順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細小的水花。街邊的店鋪都關着門,只有幾盞燈籠,在風雨裏搖晃,投下昏黃的光。
“這就是南京。” 他想。
“六朝金粉地,如今卻成了權力鬥爭的戰場。”
馬車拐進一條小巷。
巷子很深,很暗。兩邊的牆很高,爬滿了藤蔓。巷子盡頭,有扇小門。
馬車停下。
徐楓先下車,左右看了看,確認安全,才扶朱由檢下來。
老車夫敲了敲門。
三下,停頓,又兩下。
門開了。
一個老仆探出頭,看到徐楓,點點頭。
“請進。”
三人進了門。
裏面是個小院,很雅致。假山,池塘,幾叢修竹。雨打在竹葉上,沙沙作響。
堂屋裏亮着燈。
一個老者坐在桌邊,正在看書。他六十多歲,清瘦,須發皆白,穿着家常的儒衫,看起來很溫和。
正是錢謙益。
看到朱由檢,他放下書,站起身。
“這位就是……王先生?”
朱由檢拱手:“錢先生,久仰。”
錢謙益打量着他,眼神復雜。
“請坐。”
兩人在桌邊坐下。
老仆上了茶,退下。
徐楓守在門口。
堂屋裏很安靜,只有雨聲,還有茶水倒入杯中的聲音。
“王先生,”錢謙益開口,“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朱由檢沒繞彎子。
“錢先生,朕……不是王先生。”
錢謙益手一抖,茶水灑了出來。
他抬起頭,盯着朱由檢。
“你……”
“朕是朱由檢。”朱由檢說,“大明的皇帝。”
錢謙益的臉色變了。
他站起來,走到門口,看了看外面,然後關上門。
“陛下……”他壓低聲音,“您怎麼……”
“從北京逃出來的。”朱由檢說,“一路南下,到了南京。”
錢謙益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緩緩跪下。
“臣錢謙益,參見陛下。”
“起來。”
錢謙益站起來,重新坐下,但手還在抖。
“陛下,”他說,“您不該來南京。馬士英……在找您。”
“朕知道。”朱由檢說,“所以朕來找錢先生。”
“臣……能做什麼?”
“朕需要江南士林的支持。”朱由檢說,“錢先生是東林領袖,德高望重。只要錢先生登高一呼,江南士紳,必會響應。”
錢謙益苦笑。
“陛下,臣……已經老了,不問政事了。”
“真的不問嗎?”朱由檢看着他,“馬士英當政,東林黨受壓。錢先生的日子,不好過吧?”
錢謙益不說話了。
朱由檢繼續說:“朕可以承諾,只要錢先生支持朕,等朕重掌朝政,東林黨人,全部起復。錢先生……官復原職,加太子太保。”
錢謙益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陛下,”他說,“馬士英手握重兵,南京京營,長江水師,都在他手裏。陛下……拿什麼跟他鬥?”
“兵。”朱由檢說,“江北四鎮,朕已經派人去聯絡。黃得功,高傑,都會支持朕。南京京營裏,也有史可法的舊部。長江水師的副將張鵬舉,是史可法的門生。”
他頓了頓:“只要錢先生能爭取到江南士紳的錢糧支持,朕就有把握,拿下南京。”
錢謙益沉吟。
他在權衡。
支持崇禎,風險很大。馬士英不是善茬,一旦失敗,就是滅門之禍。
但不支持……東林黨永無出頭之日。他錢謙益,也只能老死鄉野。
“陛下,”他緩緩開口,“臣……需要時間考慮。”
“朕沒有時間。”朱由檢說,“福王登基在即,馬士英步步緊逼。錢先生,必須現在就做決定。”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
“錢先生,你讀聖賢書,學的是忠君愛國。”他說,“如今國難當頭,君主流亡,正是臣子報效之時。難道錢先生,真的願意看着大明,落入馬士英、福王之手?看着江南,淪爲黨爭的戰場?”
錢謙益臉色變幻。
過了許久,他長長嘆了口氣。
“陛下,”他說,“臣……願效犬馬之勞。”
朱由檢轉身,看着他。
“錢先生此言當真?”
“當真。”錢謙益跪下,“臣錢謙益,誓死效忠陛下!”
朱由檢扶起他。
“好。”他說,“那就有勞錢先生,聯絡江南士紳,籌集錢糧。三日後,朕要看到第一批糧草,運到江北。”
“三日?”錢謙益皺眉,“時間太緊……”
“必須三日。”朱由檢說,“馬士英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
錢謙益咬牙。
“臣……盡力。”
離開錢府,回到馬車上。
朱由檢鬆了口氣。
“第一步,成了。”
徐楓看着他:“陛下,錢謙益……可信嗎?”
“暫時可信。”朱由檢說,“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派人盯着他,一旦有異動,立刻報朕。”
“是。”
馬車在雨夜裏行駛。
快到史府時,前面突然出現了火光。
很多火光。
官兵!
至少上百人,舉着火把,堵住了去路。
“停車!檢查!”一個軍官喝道。
老車夫勒住馬。
徐楓臉色一變。
“陛下,怎麼辦?”
朱由檢掀開車簾,看了看外面。
官兵很多,硬闖肯定不行。
他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這是從北京帶出來的,上好的和田玉,值不少錢。
他遞給徐楓。
“把這個給軍官,就說我們是錢府的,出來辦事。”
徐楓下車,走到軍官面前,遞上玉佩。
“軍爺,我們是錢牧齋錢老爺府上的,出來辦點事。行個方便。”
軍官接過玉佩,掂了掂,又看了看馬車。
“錢老爺府的?”他問,“這麼晚了,辦什麼事?”
“老爺的私事,小的不敢多問。”徐楓又遞過一塊碎銀子。
軍官收了銀子,臉色緩和了些。
“行了,走吧。”他揮揮手,“下次別這麼晚出來,最近不太平。”
“是是是。”
徐楓回到車上。
馬車緩緩通過關卡。
朱由檢透過車簾縫隙,看到那個軍官把玉佩揣進懷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想。
回到史府,從密道進入密室。
周皇後還在等他,眼睛都熬紅了。
“陛下……”她撲過來,“您沒事吧?”
“沒事。”朱由檢摟住她,“讓你擔心了。”
史可法和黃道周也在——黃道周已經從烏衣巷撤出來了,暫時住在史府。
“陛下,錢謙益那邊……”史可法問。
“答應了。”朱由檢說,“三日後,第一批糧草會運到江北。”
史可法鬆了口氣。
“太好了。有了糧草,黃得功和高傑就能動兵了。”
“徐楓那邊有消息嗎?”朱由檢問。
“還沒有。”史可法搖頭,“儀征離南京二百裏,最快也要明天才有消息。”
朱由檢點頭。
“現在,只能等了。”
他看向窗外。
雨還在下。
南京城的夜,深了。
但暗流,才剛剛開始涌動。
馬士英在動。
他也在動。
江北四鎮在動。
江南士紳在動。
所有人,都在動。
這場權力的遊戲,已經開始了。
而他,必須贏。
爲了大明。
爲了周皇後。
爲了……他自己。
“陛下,”周皇後輕聲說,“歇會兒吧。”
“嗯。”
朱由檢躺下,閉上眼睛。
周皇後躺在他身邊,握着他的手。
兩人的手,都很涼。
但握在一起,就暖和了。
“睡吧。” 他想,“明天,還有硬仗要打。”
雨聲漸密。
像戰鼓。
敲響在南京的夜空。
敲響在,這個不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