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雨初歇,瓊華殿西閣燭火未熄。

楚雲微取出陳嬤嬤所贈香囊,指尖輕撥暗扣,一聲細微“咔噠”響起,一枚銅質小鑰落入掌心。

月光斜照,映出其柄端那半朵殘蓮紋——與母親遺物上的繡樣如出一轍。

她凝視良久,指腹緩緩摩挲過冰冷金屬的刻痕,仿佛觸到了十六年前那個雨夜,母親被逐出宮門時背影的寒涼。

這枚鑰匙,不是信物,是證物。

她將它貼身藏入襟口,緊貼心口,似要以體溫喚醒沉睡的真相。

隨即從發髻夾層抽出一紙密錄,薄絹上墨跡細密,題曰:“鳳儀宮異常事七條”。

目光落於第三條:“天啓七年八月,琴師楚氏突請離宮,無病無過。”

她唇角微揚,冷笑無聲。

“母親不是鬱終……是被人逼走的。”

窗外風動樹影,枝椏搖曳如鬼爪劃破窗紙。

遠處更鼓三響,沉悶地敲進骨髓。

明日便是七日特許出入令的最後一天,一旦錯過,她將再難踏足北苑半步。

而北苑——那座荒廢多年的先帝養心別院,藏着一個連宮志都未曾記載的秘密:一口枯井。

據傳,舊年有宮人投井自盡,事後井口封死,院落禁閉。

可陳嬤嬤說:“北苑枯井底,有她沒能帶走的聲音。”

聲音?井底何來聲音?除非……有人曾在那裏留下不可見光之物。

楚雲微換上粗布宮婢衣裳,披上鬥篷,提一盞昏燈,手持幾卷殘破醫典,借“送還醫典房殘卷”之名悄然出閣。

夜霧彌漫,廊下燈籠搖晃,映得人影忽長忽短。

途經織造局時,她腳步一頓,手腕微抖,燈籠應聲墜地,油蠟潑灑一地。

“誰?”守夜太監厲聲喝問,提燈奔來。

她低眉順眼,躬身道:“奴婢不慎失手,驚擾公公,罪該萬死。”語氣怯懦,身形卻已悄然後退,趁那人俯身查看之際,一閃鑽入偏牆暗角。

此處乃宮牆死角,常年堆置廢棄藤筐,野藤攀牆而上,纏繞成網。

她攀附其上,足尖點壁,身形輕巧翻越矮垣。

落地無聲。

此路乃是《宮規輯要·雜役篇》中一筆帶過的“私貨潛徑”,專供低等宮婢偷運綢緞出宮換錢。

尋常人不知,更不屑記。

可她讀過百遍宮規,一字不漏,連注釋都爛熟於心。

翻牆之後,直趨北苑。

荒草沒膝,斷瓦殘垣間彌漫腐木氣息。

枯井就在園心梧桐之下,井口覆板早已朽爛,蛛網橫結,黑黢如淵。

巡防太監每兩個時辰走馬一圈,下一趟尚餘十五息。

時間不多。

她解下腰間絲帶,一端系於腰際,另一端牢牢綁在旁側石欄上,深吸一口氣,足尖抵住井壁凹痕,緩緩下降。

溼冷撲面而來,黴味混着地下水汽直沖鼻腔。

井深約兩丈,四壁滑膩,苔蘚叢生。

她屏息挪移,終於觸到底部泥地。

腳下一陷,竟踩中硬物。

撥開淤泥,一只鐵匣半埋其中,鎖扣鏽跡斑斑。

她掏出懷中銅鑰,輕輕插入——嚴絲合縫!

“咔。”

鎖開。

一股陳年墨香混着淡淡藥氣驟然涌出,嗆得她喉頭一緊。

匣內僅存三物:一卷泛黃樂譜殘頁,邊角焦灼,赫然是《殘夢引》第七疊後續;一封未寄出的信箋,抬頭寫着“啓奏陛下”;一方褪色帕子,繡着一朵完整的殘蓮紋——與香囊、銅鑰上的圖案拼合,恰好圓滿。

她顫抖着手展開信箋。

字跡娟秀卻急促,墨痕深淺不一,似是在倉促中寫就:

“臣妾所奏《殘夢引》,實錄廢太子臨終遺言,曲中藏音碼……今有人欲焚稿滅口,若臣妾突亡,請查織造局丙字庫灰燼。

此曲不可傳世,亦不可湮滅。

若有後人尋至井底,請持鑰取信,替我叩問蒼天一句:

公道,可在人間?”

落款日期——正是母親離宮當日。

楚雲微呼吸驟停,血氣上涌,耳畔嗡鳴如雷。

原來如此!

《殘夢引》不是普通琴曲,而是廢太子臨終前用音律編碼的遺詔!

而母親,竟是那段被抹去歷史的見證者!

貴妃僞報藥用、操控林婉兒心智……這些都不是孤立之舉,背後牽扯的,是一樁足以動搖國本的舊案!

她死死攥住信箋,指節發白,仿佛握住了一把燒紅的刀。

正欲收物撤離——

井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由遠及近,踏碎落葉,穩而無聲。

是巡防?

還是……早已盯梢多時的人?

夜風如刀,割在楚雲微溼透的鬢角上。

她伏於枯草深處,指尖深陷泥地,掌心被碎石硌得生疼,卻不敢稍動分毫。

那兩名黑衣侍衛提燈而過,燈籠映出他們腰間佩刀的獨特紋樣——暗鴉銜月,正是貴妃私衛“影翎”的標記。

這不是例行巡防,是守株待兔。

“娘娘說了,只要那賤婢敢來,就讓她‘失足溺斃’,報作瘋奴擅闖禁地。”

“她娘死在這兒,女兒也該來陪。”

冷笑聲如毒蛇吐信,鑽入耳中,楚雲微心頭一顫,不是懼,是怒——滔天之怒,卻被她死死壓在眼底。

她咬住下唇,直到腥甜漫開,才將那一口氣咽回肺腑。

母親曾在這裏呼救過嗎?

可這宮牆森森,聽不見弱者的聲音。

如今,她回來了,不是來哭,是來討債的。

腳步聲漸遠,她緩緩抬頭,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井口,像一口吞盡過往的巨口。

鐵匣已重新掩埋,但她帶走了更鋒利的東西——真相的碎片,拼圖的第一塊。

她沒有立刻離開。

反而從袖中抽出半截炭筆,在泥地上飛快勾畫:北苑地形、巡防衛線間隔、影翎換崗時間……每一筆都冷靜得近乎冷酷。

她在賭,也在算。

貴妃既然設局等她來,說明井底之物確鑿威脅其權位;而對方未直接掘井取走鐵匣,只派人在外蹲守,證明她們也不敢輕動此地——此處牽連太重,一碰即露馬腳。

這才是破局之機。

她悄然退離北苑,借着宮婢運廢紙的偏道穿行,每一步都踏在《宮規輯要》的記憶節點上。

雨水順着發絲滑落,浸透單薄衣衫,寒意刺骨,但她心火灼燒。

回到西閣時,天光未明。

燭火搖曳,她取出藏在胸襟中的信箋與帕子,指尖微抖,卻不是怕,是興奮——一種久困牢籠後終於觸到鎖鏈缺口的戰栗。

她鋪開素箋,逐字默寫母親遺書,每一個字都像釘進骨血的釘子。

隨後取出藥汁,將殘蓮紋帕輕輕浸入。

片刻後,一行極細小的朱砂字跡浮現而出:“七月廿三,音止第七疊,因君不聞。”

楚雲微瞳孔驟縮。

藏書閣積塵下的刻痕、《殘夢引》中斷的樂章、先帝晚年耳疾惡化的起居注記載……所有散落的線索,此刻如星軌交匯,轟然貫通!

原來母親不是技藝不精被迫停奏,而是發現先帝已聽不清變調音碼,曲中密語無法傳遞,才主動終止演奏!

那第七疊之後的節奏錯位,才是廢太子遺言真正的解碼關鍵——唯有精通音律又熟知宮廷舊事之人,才能識破這層天機。

貴妃怕的從來不是一首曲子。

她怕的是有人還原那段被篡改的宮廷記錄,揭出當年廢太子並非瘋癲暴斃,而是含冤而終!

更怕有人追問:誰下令焚稿?

誰封鎖消息?

誰,在先帝耳聾之後,成了真正執掌朝政的人?

燭火跳了跳,映在她眸中,燃起幽冷焰光。

這一夜,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庶女采女。

她是執棋者。

而鳳儀宮那位高高在上的貴妃——不過是一枚,即將被掀翻的舊棋子。

她吹熄燭火,屋內陷入黑暗。

唯有一縷笑意,自唇邊悄然浮起,如刃出鞘。

晨光微明時,她會去醫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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