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的聲音幹淨清冽,像山澗裏的清泉,帶着一絲病弱的沙啞,卻意外地好聽。
江寧晚收斂心神,微微垂下眼簾,福了福身子,語氣恭敬卻疏離:“有勞世子掛心。”
她不敢與此人有過多牽扯。
前世,這位寧國公世子低調至極,外界只知他體弱多病,卻不知他手段如何。但能在這吃人的京城裏,坐穩國公府世子的位置,又豈會是簡單人物?
她剛擺脫林逾白這個豺狼,不想再招惹上一頭猛虎。
謝景淵似乎沒在意她的冷淡,目光從她溼透的裙擺上掃過,又悠悠地道:“方才,聽聞江小姐的丫鬟去請大夫了?”
江寧晚的心又是一緊。
他竟連這個都知道。
他到底在門後聽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她不敢怠慢,低聲回道:“是。家父偶感不適,讓世子見笑了。”
謝景淵“嗯”了一聲,抬眼看向漆黑的夜空,雨絲在燈籠的光暈下,織成一張綿密的網。
“夜深雨重,路滑難行。”他慢悠悠地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在江寧晚身上,“若江小姐不嫌棄,本世子府裏的馬車,可以送你和江老爺一程。”
此話一出,不僅江寧晚愣住了,周圍還沒散去的看客們也都愣住了。
這......
這算什麼?
剛剛被聖旨賜婚,新郎官就對新娘子大獻殷勤?
可江大小姐方才還當衆說他“不行”啊!這位世子爺的心,也太大了吧?
江寧晚一時有些遲疑。
接受,意味着她和寧國公府的牽扯將越來越深。這並非她本意。
可拒絕......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拒絕一位國公世子的好意,還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無疑是愚蠢至極的行爲。
權衡利弊,只在轉瞬之間。
她再次福身,聲音清清冷冷:“那便......多謝世子了。”
謝景淵唇角那抹笑意似乎深了些。
他沒再說什麼,只對身後的隨從青峰遞了個眼色。青峰立刻心領神會,躬身退下去安排馬車。
門廊下,一時只剩下兩人遙遙相對。
雨聲滴答,燈影搖曳。
謝景淵的目光毫不避諱地打量着她,那眼神裏沒有輕浮,卻帶着一種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審視。江寧晚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似乎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她迎着他的視線,毫不退縮。
良久,謝景淵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這片沉寂。
“江小姐,”他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感慨,“你很有趣。”
江寧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城西,一處租來的小院,潮溼的青苔順着牆角蔓延,散發着揮之不去的黴味。
蘇憐兒絞着手中的帕子,眼圈紅紅地看着對面的男人。
“逾白哥哥,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那江寧晚......她就要嫁給寧國公世子了。”她的聲音帶着哭腔,軟糯又委屈,像一只無家可歸的貓。
若是往日,林逾白聽到這種聲音,只會覺得心疼,恨不得將人攬入懷中好好安撫。
可今天,這聲音鑽進他耳朵裏,只像是惱人的蚊蠅,嗡嗡作響。
他沒有看她,視線落在桌上那只缺了個口的茶杯上。劣質的陶土,粗糙的杯沿,就像他此刻的處境,上不得台面。
“我知道。”他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聲音幹澀。
知道?他怎麼能不知道!
整個京城都傳遍了!
皇商之女江寧晚,不知用了什麼狐媚手段,竟讓病秧子世子謝景淵當朝請旨賜婚!一個商賈之女,轉眼就要成郡主,要當國公府未來的主母了!
而他林逾白,一個天子門生,前途無量的探花郎,卻成了全京城的笑話。被退婚不說,還落了個品行不端的名聲。
一想到江寧晚在江府門前那雙冰冷決絕的眼睛,一想到她用那種他從未見過的、帶着憐憫和嘲諷的語氣說出的那番話,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又疼又怒。
他本該是人中龍鳳,江寧晚是他向上攀爬的最好階梯。可現在,梯子被人抽走了,他狠狠地摔了下來,摔得一身泥。
“可是......逾白哥哥,我......我們的事......”蘇憐兒怯生生地挪了過來,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衣袖,“再過些時日,我的肚子就藏不住了。”
那輕柔的觸碰,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燙人。
林逾白猛地一甩袖子,蘇憐兒被他帶得一個趔趄,驚呼一聲,險些摔倒。
“別催了!”他終於壓不住心底的煩躁,低吼出聲。
蘇憐兒被他凶狠的樣子嚇得臉色煞白,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逾白哥哥,你......你凶我......”
看着她梨花帶雨的模樣,林逾白心中沒有半分憐惜,反而涌上一股更強烈的厭惡。
就是這個女人!如果不是爲了安撫她,他怎麼會落下把柄在江寧晚手裏?如果不是她總是哭哭啼啼,他又怎會心煩意亂,在江家失了分寸?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把那句“哭什麼哭,就知道哭”咽了回去。
現在,他還不能和蘇憐兒翻臉。秦大人那邊,還需要一個“癡情”的名聲來挽回一二。
他緩和了語氣,伸手扶住她,聲音卻沒什麼溫度:“憐兒,我不是凶你。我只是心煩。江家如今攀上了寧國公府,我前途受阻,我們......要從長計議。”
他心裏想的卻是,這個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一個拖油瓶,只會阻礙他另尋高枝。
蘇憐兒還以爲他是爲了兩人的未來發愁,頓時又心疼起來,反手握住他的手,柔聲說:“逾白哥哥,你別急。只要我們在一起,苦一點也沒關系。等風頭過了,你總能再起來的。”
再起來?
林逾白在心中冷笑。靠什麼起來?靠他這個除了會念幾句酸詩,一無所有的窮書生?
他看着蘇憐兒那張柔弱順從的臉,第一次覺得那麼礙眼。她什麼都給不了他,只會像藤蔓一樣纏着他,吸他的血,拖着他往下沉。
而江寧晚......
他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那個女人的身影。她站在那,冷靜、果決,甚至帶着一絲他看不懂的狠戾。她輕易就攪動了風雲,讓寧國公世子那樣的天之驕子爲她折腰。
那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林逾白!
悔恨像毒蛇一樣啃噬着他的心。他不該的,他不該爲了一個蘇憐兒,就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錦繡前程。
他敷衍地拍了拍蘇憐兒的手,抽了回來:“我還有事要去拜會老師,你且先安生待着。”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仿佛身後是什麼髒東西,多待一刻都讓他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