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臘月二十九,離年關只剩一天。汴京城裏的年味濃得化不開,文華齋卻比往日清靜了些。許多外地工匠、夥計已提前告假返鄉,前堂只剩下兩個本地夥計照應,後院工坊裏也只剩李師傅和兩個徒弟還在趕制年前最後一批活字。空氣裏除了墨香,還飄着夥計在檐下懸掛紅燈籠時留下的漿糊氣味。

林牧坐在書房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的卻不是四書五經,而是那本殘破的《武經總要》。昨夜邊軍校尉特意來尋此書的情景,讓他心中疑竇叢生。若只是爲了解兵法,此書並非唯一選擇;若是爲了書中記載的火藥配方、器械圖樣……那意義便不同了。

他小心翼翼地翻動脆弱的書頁。這本《武經總要》是前朝熙寧年間官修,距今已近百年,記載的火器技術還停留在“火藥箭”、“霹靂火球”等初級階段,對硝磺炭的配比描述模糊,只說“依古法”。但其中幾幅攻城器械的圖樣,特別是“旋風砲”(一種配重式投石機)和“床子弩”的分解圖,繪制得相當精細,尺寸、結構都有標注。

林牧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火箭”圖樣上。圖旁小字注:“縛火藥於箭鏃,引線燃發,可射三百步,焚敵篷帳。”三百步?他憑記憶估算,宋代一步約1.5米,三百步就是四百五十米。以黑火藥的推力和當時的箭矢空氣動力學,這個射程恐怕有誇大之嫌,實際能有一百五十步(約225米)的有效殺傷就不錯了。更大的問題是引線——如何確保在飛行途中穩定燃燒並準確引爆?

他正凝神思考,窗外傳來腳步聲和張掌櫃與人交談的聲音。

“徐主事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快請裏面奉茶。”

“張掌櫃客氣了。年關在即,部裏清閒些,便出來走走,尋幾本書。”

聲音漸近,竟是朝着後院書房而來。林牧合上書,起身整理衣冠。門被推開,張掌櫃引着一人進來。來人約莫四十歲年紀,身穿淺緋色官服,胸前的補子繡着犀牛——這是正六品文官的服色。面容清雅,三綹短須,眼神溫和中帶着幾分審視,氣度與昨日那黑面校尉迥異,卻自有一股久居衙門的沉穩。

“林牧,這位是兵部武庫清吏司的徐煥徐主事。徐主事,這便是小店那位對古本兵書有些研習的少年,林牧。”張掌櫃介紹道。

兵部武庫清吏司!主管天下軍械制造、儲備、分配的衙門!林牧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恭敬長揖:“學生林牧,見過徐大人。”

徐煥微笑頷首,目光掃過書桌,落在《武經總要》上。“哦?正在看此書?看來張掌櫃所言不虛,林小友果然對此道有興趣。”

“學生閒時翻看,只覺其中機巧奧妙,頗開眼界,談不上研習。”林牧謹慎答道。

徐煥走到書桌前,很自然地拿起那本《武經總要》,翻到“火藥”篇,看了片刻,似隨意問道:“依你看,這書中記載的‘火藥法’,硝、硫、炭‘各依古法’,這‘古法’當以何比例爲佳?”

問題直接切入核心。林牧心念電轉,這位徐主事顯然有備而來。若答不知道,顯得虛僞;若直接說出最佳配比(硝75%、硫10%、炭15%),則過於驚世駭俗,一個少年如何得知?他略作思索,答道:“回大人,學生未曾親手配制,不敢妄斷。不過曾在一本雜記中見過一種說法:‘硝性主直,硫性主橫,炭性主燃’。三者相合,硝多則力猛而直,硫多則爆烈而橫,炭多則易燃而緩。其中平衡,需反復試驗方能得之。書中‘依古法’,或許正是因時、因地、因材制宜之意。”

這番回答,既展示了思考,又未透露具體知識,還將問題巧妙地引向實踐和經驗。徐煥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贊賞。“硝性主直,硫性主橫……此說倒也別致。看來你不僅看書,還肯動腦筋。”他放下書,話鋒一轉,“聽聞你在文華齋,不僅抄書,還幫着改良了印刷之術?”

張掌櫃在一旁笑道:“正是。林牧所創的木活字之法,令小店印制效率大增。”

“印刷之術,講究的是規格統一、排列有序、快速準確。”徐煥意味深長地看着林牧,“這與軍械制造,倒有幾分相通之處。譬如制箭,箭杆長短、箭鏃輕重、翎羽大小,皆需一致,方能保障射程準頭。又譬如制甲,甲片尺寸、編綴繩孔,亦需規整。”

林牧隱隱聽出了弦外之音。這位兵部主事,恐怕不單是爲了一本《武經總要》而來。他順着話頭道:“大人明鑑。學生淺見,萬物之理,或有相通。活字印刷需字模規整、排列得法;軍械制造需部件標準、裝配嚴謹。若能如活字般,將常用軍械部件也制成標準‘模件’,戰時損壞,或可快速替換,不必整器廢棄。”

“標準模件?”徐煥目光一亮,但隨即又掩飾下去,嘆道,“談何容易。軍中匠戶技藝各有傳承,尺寸規制本就難一。且兵部所轄作坊分散各地,物料、工法皆有差異。更兼……”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轉而問道,“若讓你設計一種新式箭鏃,需更利於破甲,你可有思路?”

考驗升級了。林牧知道,這已不是閒聊。他沉吟道:“學生愚鈍,僅能依據書中圖樣和常理揣測。現有箭鏃多爲扁平或圓錐,破甲時易滑開或卷刃。或可借鑑槍矛之‘棱’,設計三棱或四棱錐形鏃,有凹槽放血,棱鋒破甲時受力集中,不易滑脫。材質上,若能將熟鐵鍛打成鋼,淬火得法,鋒銳與韌性或可兼得。”他說的其實是現代破甲箭頭的思路,但用符合時代認知的語言表達出來。

徐煥聽罷,沉默了片刻。書房裏安靜得能聽見窗外積雪從屋檐滑落的簌簌聲。張掌櫃也屏住了呼吸。

“三棱錐形,凹槽放血,鐵鍛成鋼……”徐煥喃喃重復,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鋪在桌上。那是一幅繪制精細的弩機草圖,但關鍵部位的機括結構似乎有些問題,線條略顯凌亂,旁邊還有批注和修改痕跡。“此乃軍中所用‘神臂弩’的改良圖樣,原弩上弦費力,射速慢。部裏幾位大匠琢磨了半年,這個新構思想用連環齒輪省力,但始終有卡滯、易損之弊。你既通機巧,可能看出症結所在?”

圖紙直接擺在了面前。林牧感到手心微微出汗。這已不是探討,而是近乎“考校”甚至“求助”了。兵部主事爲何要拿軍中器械圖紙來問一個民間少年?是無人可用,還是另有所圖?他想起了周文淵的叮囑,想起了那幾個邊軍,想起了漕運案中失蹤的軍糧。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仔細觀圖。圖紙上的齒輪設計理念是超前的,但齒輪的齒形是簡單的直齒,齧合時容易產生沖擊和噪音,也確實易損卡滯。而且傳動比設置似乎不太合理,導致省力效果有限。

“學生冒昧。”林牧拿起旁邊的炭筆,在草圖紙的空白處輕輕畫了幾個簡圖,“大人請看,若將直齒改爲斜齒或弧形齒,齒間齧合會更順滑,沖擊減小。另外,此處傳動齒輪大小之比似可調整,若在這裏增加一組小齒輪,形成多級變速,或許能用更小的力氣,獲得更大的上弦力矩。不過……”他猶豫了一下。

“不過什麼?但說無妨。”

“不過如此一來,結構更爲復雜,對材質和加工精度要求更高。若軍中匠戶技藝或鐵料材質不濟,恐怕難以實現,反不如原弩可靠。”林牧點出了關鍵——理念可以超前,但必須符合當下的工業基礎。

徐煥盯着那幾個簡單的齒形圖和多級傳動示意,久久不語,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有驚訝,有思索,最終化爲一聲復雜的嘆息。“結構復雜,材質要求高……一語中的。”他將圖紙小心折起收回袖中,看向林牧的目光已大爲不同,少了些審視,多了些凝重。“林牧,你年方十五,能有此見識,實在難得。這些想法……從何而來?”

“學生自幼喜看雜書,又愛琢磨工巧之物。家父在時,也曾教導‘格物致知’之理。閒暇時便胡亂思想,讓大人見笑了。”林牧將一切推給興趣和天賦,這是最安全的說辭。

徐煥點點頭,不再追問來源,轉而道:“你對科舉之事,如何打算?”

“學生已報名今歲縣試,正在備考,盼能進學。”

“縣試……好。”徐煥沉吟道,“以你之才,若能入仕,於工部、兵部倒是相宜。只是科舉重經義文章,這些機巧之術,偶作策論點綴尚可,卻非正途,你需明白。”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劃清界限——他可以欣賞林牧的才華,但科舉才是林牧該走的路。

“學生謹記大人教誨,必當以經義爲本。”

徐煥似乎滿意了,站起身:“今日叨擾了。張掌櫃,那本《武經總要》,我便帶走了。”他又看向林牧,語氣溫和了些,“林小友,好好備考。若他日有緣,或可再敘。”說罷,拱了拱手,便在張掌櫃的陪同下往前堂去了。

林牧送至書房門口,望着徐煥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角,心潮卻難以平靜。徐煥的出現絕非偶然,他顯然知道自己,甚至可能了解自己在文華齋的作爲。出示弩機圖紙更是非同尋常,那已是接近軍機的事務。他最後那番關於科舉與工巧的話,既是提醒,似乎也隱含着一絲惋惜——惋惜林牧的才華在科舉中未必能完全施展,或者說,惋惜他目前只能走科舉這條路。

張掌櫃送走徐煥後,匆匆返回書房,掩上門,臉上也沒了笑容。“徐煥是兵部武庫清吏司的主事,但背景不簡單。他早年曾在邊關督造軍械,立過功,回京後本有望升任郎中,卻不知爲何一直停在主事位上。此人技術出身,對軍械制造確有心得,但……並非哪一派的嫡系,在部裏處境也有些微妙。”

“他今日來,是爲了那弩機圖紙?”

“恐怕不止。”張掌櫃壓低聲音,“我猜,軍糧案發,邊軍震動,兵部壓力極大。徐煥或許是想另辟蹊徑,若能改良軍械,提升戰力,也算是對朝廷、對邊關有所交代,能稍稍抵消些兵部在此案中的失察之責。他找你,怕是聽聞了你在活字印刷上展現的‘巧思’,又知道你與周老有些關聯,想來試試你的斤兩。”

“那圖紙……”

“圖紙應是真的。他敢拿出來,就不怕你看。或許,他也是真的遇到了難題。”張掌櫃拍了拍林牧的肩膀,“你今日應對得很好,既顯了才,又守住了分寸。徐煥此人,技術癡心,官場心思反倒不算太深。他若認可你,或許不是壞事。但切記,軍械之事,幹系重大,絕不可主動涉入太深。他今日只是探路,日後如何,尚未可知。”

林牧點頭。他明白,自己就像忽然被投入池塘的一顆石子,漣漪已經蕩開,吸引了各方目光。周文淵、鄭懷安、徐煥,甚至還有暗中觀察的勢力……他這個小童生,已然身處一個復雜網絡的邊緣。

接下來的半天,林牧努力讓自己沉入書本,但思緒總會被打斷。傍晚時分,陳大福竟來了文華齋,拎着一條醃魚,說是感謝林牧之前的關照,來送點年貨。張掌櫃留他吃了晚飯。飯後,陳大福悄悄將林牧拉到一邊,渾濁的眼睛裏閃着光,低聲道:“小子,你白日是不是見了個穿緋色官服的官兒?”

林牧一驚:“福伯如何得知?”

“我在街對面茶館蹲着呢。”陳大福咧嘴,露出豁牙,“那官兒的馬車我認得,兵部的。他進去約莫半個時辰才出來。之後,又有兩個看似閒漢的人,在書坊附近轉悠了好一陣才走。”

林牧背脊微涼:“有人盯梢?”

“是不是盯梢難說,但肯定在留意。”陳大福聲音壓得極低,“劉謹言死後,我就覺着你這兒不太平。你自己千萬小心。另外……”他猶豫了一下,“那官兒出來時,臉色似乎有些沉重,但又有點……興奮?我看不懂。總之,官面上的人,心思深,你多留個心眼。”

送走陳大福,林牧獨自在院中站了許久。臘月二十九的夜空無星無月,只有厚重的雲層。遠處隱約傳來零星的爆竹聲,年的氣息撲面而來,卻驅不散他心頭的凝重。

回到書房,他沒有再碰經書,而是鋪開一張紙,用炭筆勾勒起來。不是文章,也不是器械圖,而是一幅簡單的關系網:中心是自己,延伸出幾條線,分別連接着周文淵、張掌櫃、鄭懷安、徐煥、陳大福,以及陰影中的“邊軍”、“未知勢力”、“漕運案”。線條交錯,形成一個模糊而危險的輪廓。

他看了很久,然後將紙揉成一團,丟進炭盆。火光騰起,紙張蜷曲焦黑,化作灰燼。有些關系,有些位置,只能記在心裏。

“終究,要靠自己。”他輕聲自語。無論是周文淵的指點,鄭懷安的庇護,還是徐煥的賞識,都是外力。在這個時代立足的根本,是科舉功名,是實實在在的學識與能力。

他重新點亮油燈,攤開《孟子》。離縣試還有四十八天。外界的風起雲涌,他無力阻止,也無法完全躲避。他能做的,就是在風浪徹底襲來之前,盡可能讓自己變得更強,更穩。

夜深了,文華齋最後一點燈火也熄滅了。汴京城在沉睡,但某些角落的暗流,依舊在無聲涌動。臘月將盡,景元二年的春天,正攜帶着未知的機遇與風險,悄然臨近。而屬於林牧的縣試,也將在那片春光裏,拉開他人生大幕的第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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