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門開啓時的聲音,李蛆終生難忘。
那是一種混合了金屬摩擦、能量涌動和某種低沉嗡鳴的聲音,仿佛沉睡的巨獸在蘇醒。高牆底部,一道寬度僅容三人並行的縫隙緩緩打開,露出後面刺眼的白光。
李蛆本能地眯起眼睛。在廢土生活十六年,他的眼睛早已適應了永恒的灰暗。這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感到不適,甚至有些刺痛。
“戴上這個。”夜影遞給他一副墨鏡,“牆外有完整的光照系統,模擬自然晝夜,你的眼睛需要時間適應。”
李蛆戴上墨鏡,世界變成了暗色調,但光亮不再刺眼。
他看到牆門後面是一條筆直的通道,牆壁光滑如鏡,散發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地面幹淨得看不到一絲灰塵,與廢土的污穢形成鮮明對比。
“跟上。”夜影說,率先走進通道。
李蛆緊隨其後。
當他跨過門檻時,感覺到某種輕微的能量波動掃過全身,像是被無形的目光審視,他回頭看了一眼,牆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廢土的景象被徹底隔絕。
沒有回頭路了。
通道長約五十米,盡頭是另一個檢查站。幾個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坐在透明屏障後面,面前的屏幕上跳動着數據。
“身份驗證。”一個冷漠的男聲從揚聲器傳出。
夜影走上前,將手腕按在掃描儀上。綠光掃過,屏幕上顯示:“夜影,暗刃組織三級特工,權限:可攜帶一名臨時通行者。”
“通行者信息。”
夜影示意李蛆上前。
李蛆猶豫了一下,將手腕放在掃描儀上,綠光掃過時,他感到輕微的刺痛。
“李蛆,廢土居民,年齡:16歲,人體機能等級:高級感官強化、高級力量增強、高級戰鬥直覺、初級疼痛鈍化。點數:9400。無犯罪記錄。狀態:健康。”
李蛆皺眉。
犯罪記錄?在廢土,殺人不是犯罪,是生存。
但顯然,牆外的標準不同。
“通行許可:臨時居住,有效期三個月。”男聲說,“請前往第七區臨時安置點,完成身份注冊和淨化程序。”
屏障打開,夜影帶着李蛆通過。後面是一個大廳,有幾十個人在等待,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在牆邊。他們都穿着廢土的破爛衣服,臉上混合着期待和不安。
“新來的?”一個瘦削的男人湊過來,眼睛在墨鏡後打量李蛆,“從哪個區來的?”
李蛆沒有回答。夜影冷冷地說:“走開。”
男人訕訕離開,嘴裏嘟囔着什麼。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夜影低聲對李蛆說,“牆外有很多人專門騙新來的廢土人,搶點數或者騙去做苦力。”
“你不是說牆外有法律嗎?”
“法律保護的是有價值的人。”夜影說,“新來的廢土人在獲得正式身份前,不算‘完整的人’,法律保護有限。”
李蛆點點頭,牆外只是看起來文明,本質上依然是弱肉強食。
他們穿過大廳,來到一個像是地鐵站台的地方。一輛流線型的列車無聲地停在那裏,車門自動打開。
“上車。”夜影說。
列車上很幹淨,座位舒適,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氣味。透過車窗,李蛆看到了牆外的世界。
首先讓他震撼的是色彩。廢土只有灰、黑、褐、紅。但牆外有綠色——真正的綠色植物,整齊地種植在道路兩旁;有藍色——天空是清澈的蔚藍色,飄着白雲;有各種顏色的建築,外牆幹淨明亮。
然後是秩序。
街道上車輛有序行駛,行人走在人行道上,紅綠燈規律變化,沒有廢墟,沒有垃圾,沒有屍體。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不安。
“這是第七區,居住區之一。”夜影說,“牆外共有十二個區,每個區功能不同。一至三區是核心區,只有高級公民才能居住;四至六區是商業工業區;七至九區是普通居住區;十區是淨化站和行政中心;十一區是禁區;十二區是邊境區,就是我們進來的地方。”
“牆有多大?”李蛆問。
“環繞整個安寧鄉,周長大約八百公裏。”夜影說,“牆內面積約五萬平方公裏,生活着三百萬人口。”
安寧鄉,這是牆外世界的名字。
多麼諷刺——廢土人向往的“安寧”之地。
“爲什麼叫安寧鄉?”
“因爲這裏沒有廢土的賭局和殺戮。”夜影說,“但記住,沒有免費的安寧,一切都有代價。”
列車行駛了二十分鍾,停在一個站台。夜影帶李蛆下車,走出車站。
外面是一個廣場,中央有一座噴泉,水花在陽光下閃爍着彩虹般的光澤。周圍是整齊的公寓樓,陽台上掛着衣物,偶爾能看到人影在窗戶後移動。
看起來像一個正常的、和平的社區。
但李蛆的感官在報警,有什麼不對勁。
首先是氣味。
空氣中除了消毒水和植物的清新氣味,還有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像是……腐爛,但被大量化學物質掩蓋了。
其次是聲音,太安靜了。
廣場上有幾十個人,但說話聲都很輕,笑聲幾乎沒有,人們走路時腳步輕盈,像是在刻意控制聲音。
最後是人本身。
他們的表情……太平靜了。不是平靜,是麻木。眼神空洞,動作機械,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跟我來。”夜影說,走向廣場邊緣的一棟建築。
建築門口掛着牌子:第七區臨時安置中心。裏面是一個大廳,有幾個工作人員在辦公桌後忙碌。
夜影帶李蛆到一個窗口前。裏面的工作人員是一個中年女人,戴着眼鏡,笑容標準但毫無溫度。
“新人登記?”她問。
“是的。”夜影遞上李蛆的掃描資料。
女人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然後看向李蛆:“李蛆,歡迎來到安寧鄉。根據你的情況,你被分配到第七區E棟公寓,房間號407。這是你的身份卡、住房鑰匙和基本生活物資券。”
她遞過來一個小包。李蛆打開,裏面有一張硬質卡片,上面有他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一把電子鑰匙;幾張不同顏色的券,分別寫着“食物券”、“衣物券”、“日用品券”。
“作爲新居民,你有三個月適應期。”女人說,“期間每周需要參加一次‘社會適應培訓’,每月需要去淨化站進行一次‘存在確認’。三個月後,如果你能通過評估,將獲得正式居民身份,享受完整公民權利。”
“如果通不過呢?”李蛆問。
女人的笑容不變:“通不過的人會進入‘再教育程序’,或者根據個人意願返回廢土。”
返回廢土?李蛆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人會自願回去。
“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
“那祝你在安寧鄉生活愉快。”女人說,轉向下一個等待者。
夜影帶李蛆離開安置中心,走向公寓樓。路上,她解釋說:“身份卡是你的所有憑證,不要弄丟。住房是政府提供的,前三個月免費,之後需要繳納租金。物資券可以在指定商店兌換物品,每周發放一次。”
“存在確認是什麼?”
“牆外的核心制度。”夜影說,“每個人每周必須去淨化站,通過某種‘檢測’,確認你的存在狀態。如果你錯過了,或者檢測不合格,就會開始‘褪色’。”
“什麼是褪色?”
夜影停下腳步,看着李蛆:“褪色就是……消失。不是死亡,是存在本身被抹除。人們會忘記你,你的物品會消失,最後連你的身體都會淡化,直到徹底不存在。”
李蛆想起老婦人的兒子,原來是這樣消失的。
“爲什麼會有褪色?”
“官方說法是某種‘存在性疾病’,需要定期治療。”夜影說,“但暗刃的研究表明,褪色是人爲的,是安寧鄉控制系統的一部分。”
“控制系統?”
“維持人口平衡,清除不穩定因素,確保社會‘安寧’。”夜影冷笑,“在安寧鄉,不安分的人,提出問題的人,懷疑系統的人,都會因爲各種‘意外’而開始褪色。”
他們到達E棟公寓樓。電梯運行平穩,停在四樓。走廊幹淨明亮,鋪着地毯,牆壁是淡黃色。
407房間是一個單人間,約二十平米,有獨立衛生間和小廚房。家具簡單但齊全:床、桌子、椅子、衣櫃。窗戶朝南,可以看到樓下的街道。
“比廢土好多了,對吧?”夜影說。
李蛆沒有回答。
房間確實幹淨舒適,是廢土從未見過的存在,但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太整齊了,太標準了,像是一個樣板間,而不是人居住的地方。
“你今天先休息,熟悉環境。”夜影說,“明天上午九點,我來接你去暗刃的據點,進行入職測試。”
“入職測試?”
“暗刃不是慈善組織,我們需要確認你的價值。”夜影說,“測試通過,你正式加入;不通過,你自己想辦法在安寧鄉生存三個月。”
“測試內容是什麼?”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夜影走到門口,“李蛆,即使在安寧鄉也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看起來友善的鄰居、熱情的志願者,甚至……其他從廢土來的人。”
“爲什麼?”
“因爲有些人爲了活下去,什麼都願意做。”夜影說,“包括出賣同類。”
她離開了,留下李蛆一個人在房間裏。
李蛆檢查了整個房間。牆壁實心,沒有隱藏空間;窗戶只能打開一條縫,外面有防盜網;門是電子鎖,可以從外面反鎖。一個舒適的牢籠。
他打開衣櫃,裏面有換洗衣物;廚房裏有基礎廚具;衛生間有洗漱用品。一切都準備好了,像是早就知道他要來。
李蛆坐在床上,開始思考。
安寧鄉表面美好,但處處透着詭異。褪色制度、存在確認、過度控制……這不像是一個正常社會。
但至少,這裏沒有每天賭命,沒有隨時可能被鬼吃掉。
也許這就夠了。
李蛆決定先探索周圍。
他離開房間,下樓來到街道上。陽光明媚,微風輕拂,溫度適宜,一切都那麼完美。
他走進一家標着“物資兌換點”的商店。裏面貨架整齊,擺滿了各種商品:食物、衣物、日用品。幾個顧客在安靜地挑選,店員機械地掃碼結賬。
李蛆拿出食物券,兌換了一周的口糧。包裝精美的食物,看起來比廢土的軍用口糧好得多,他又用日用品券兌換了毛巾、肥皂等物品。
離開商店時,一個老人撞到了他。
老人踉蹌一下,李蛆扶住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老人連聲道歉,眼睛不敢看李蛆。
李蛆注意到老人的手腕上,點數烙印的數字很低:372。而且,老人的皮膚有種奇怪的透明感,能隱約看到下面的血管。
“你沒事吧?”李蛆問。
“沒事,沒事……”老人匆匆離開,步伐慌亂。
李蛆看着他的背影。老人走路時,身體邊緣有種輕微的模糊感,像是信號不良的影像。
褪色者?
李蛆記住了老人的特征,繼續探索。他走遍了第七區的主要街道,觀察着一切。
學校裏的孩子們在操場上活動,但動作整齊劃一,像是軍事訓練;公園裏的人們在散步,但很少交談,各自沉浸在個人世界裏;商店裏顧客購物,但幾乎不比較價格,拿了就走。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所有人都平靜麻木。
李蛆在一個小廣場的長椅上坐下,打開剛兌換的面包。味道不錯,但缺乏某種……真實感。
“新來的?”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李蛆轉頭,看到一個年輕人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大約二十歲,穿着普通的灰色衣服,笑容友善。
“是的。”李蛆說。
“從廢土來的?”
“你怎麼知道?”
“你看東西的眼神。”年輕人說,“牆外出生長大的人,不會這樣到處觀察。他們覺得一切理所當然。”
李蛆警惕起來。
夜影警告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我叫陳明,來安寧鄉兩年了。”年輕人伸出手。
李蛆猶豫了一下,握了握,陳明的手很涼,但握手有力。
“你是做什麼的?”李蛆問。
“志願者。”陳明說,“幫助新來的廢土人適應這裏的生活。很多人剛來時很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
志願者?在廢土沒有這種概念。
“你也是從廢土來的?”李蛆問。
“是的,東區廢土。”陳明說,“來了兩年,通過了評估,現在是正式居民了。”
李蛆打量陳明。他看起來很健康,點數烙印顯示他有5200點,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皮膚沒有透明感,不是褪色者。
“安寧鄉怎麼樣?”李蛆問。
“比廢土好多了。”陳明真誠地說,“有穩定的食物和水,不用擔心突然死掉,只要按時工作,繳稅,去淨化站,就能安穩生活。”
“你做什麼工作?”
“我在淨化站做輔助工作。”陳明說,“負責引導新人,解答問題,雖然點數不多,但足夠生活了。”
淨化站。李蛆想起了存在確認。
“淨化站到底是什麼樣的?”
陳明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就是……一個醫療設施。你進去,躺在設備上,幾分鍾就好了,沒什麼特別的。”
他在說謊。
李蛆的感官捕捉到了陳明心跳的加速,瞳孔的微縮。
“聽起來很簡單。”李蛆說。
“是啊,很簡單。”陳明站起來,“我得去工作了。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到淨化站找我。記住,每周一定要去,不能錯過。”
他匆匆離開,像是要逃離什麼。
李蛆看着他離去的方向。
陳明走路時,腳步有些慌亂,不時回頭看,像是在確認有沒有被跟蹤。
安寧鄉的秘密,顯然與淨化站有關。
天色漸晚,李蛆回到公寓。
他用鑰匙開門,發現門縫下塞了一張紙條。
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字:“不要相信志願者,他們不是幫你,是在監視你。”
李蛆將紙條燒掉,沖進馬桶。他的房間可能被監視了,紙條是警告,也可能是陷阱。
他躺在床上,思考着今天的見聞。
安寧鄉表面安寧,但暗流涌動。褪色者、淨化站、過度控制、詭異的平靜……
這讓他想起了廢土的一個現象:在鬼出現前,會有一陣異常的平靜。
也許安寧鄉就是鬼出現前的平靜。
而褪色,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被吞噬。
李蛆看向窗外。夜幕降臨,安寧鄉亮起了燈光,街道明亮如白晝,遠處,一座高塔聳立,塔頂閃爍着紅光。
那是淨化站,也是控制中心。
李蛆知道,他來到了一個比廢土更復雜、更危險的地方。
在廢土,敵人是明確的:其他參與者、守衛者、鬼。在安寧鄉,敵人隱藏在笑容和善意之後,規則寫在看不見的牆上。
窗外,月光被雲層遮蔽,街道上的燈光顯得格外刺眼。安寧鄉的夜晚,安靜得令人窒息。
李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明天還有入職測試,還有更多的挑戰。
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裏,他需要保持最佳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