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樓的走廊籠罩在暗紅色的光線中,所有燈罩都覆着鐵網,將光線切割成網格狀,投射在地上如同血色的牢籠。林秋冥貼着牆,徽章在胸口微微發燙,爲他視野蒙上一層淡綠色的濾鏡。走廊兩側的門上浮現出血色標籤:
“508:近期遺體暫存間(危險等級:高)”
敲擊聲和吼聲正從那裏傳出。
門虛掩着。林秋冥從門縫中看到了白瑾瑜: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虯結,後背那片紫黑色的瘀青此刻正隨着他的動作蠕動,皮膚下仿佛有活物。他雙手握着一把消防斧,機械而狂暴地劈砍着不鏽鋼擔架床上的一團東西——那東西蓋着白布,但白布下並非人形,而是無數蒼白、手臂粗細的觸須,它們糾纏、蠕動,每次斧刃落下都噴濺出暗黃色粘液。
白瑾瑜雙眼赤紅,對林秋冥的到來毫無所覺。他左手腕上,“工:淨”的印記正散發着不祥的黑紅光芒,周圍的皮膚已出現木質紋理。那截“染血的戲台木”詭器顯然在侵蝕他,而眼前的怪物正在加劇這個過程。
林秋冥立刻從醫療箱中取出那支鋼筆手電,調整到最弱檔位,將光斑迅速掃過房間內部。在綠色濾鏡視野下,他看到了更多細節:那些觸須的根源在屍體胸腔內,它們像根系一樣扎進四周的牆壁和地面,微微搏動,正在從白瑾瑜的每一次攻擊中汲取某種無形的能量——是他的憤怒、暴力,或許還有他被詭器激化的“污染”。
不能讓他繼續下去。
林秋冥想起醫療箱中的鎮靜劑,但更關鍵的是打斷這種“喂養”循環。他注意到,當白瑾瑜的斧頭偶爾劈中觸須根源附近時,所有觸須會有一瞬間的痙攣收縮。
就在他準備冒險沖入時,身後傳來鑰匙串晃動的輕響。
一個穿着深藍色工裝、駝背嚴重的老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幾米外,手裏拎着一大串黃銅鑰匙,臉上老人斑密布,渾濁的眼睛裏瞳孔深處有一點針尖大的紅光。
“新來的醫生?”老人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我是老吳,管停屍房的。”
林秋冥心中一凜,迅速瞥了一眼對方腳下——鞋尖朝向正常。他點了點頭,舉起臨時醫師的胸牌。
“你的朋友,”老吳用下巴指了指508室,“被‘身份汲取者’纏上了。它吃的是人的‘自我’,砍得越凶,丟得越多。等他忘了自己是誰,就會變成這東西的一部分,或者……變成一個新的‘汲取者’。”
“怎麼救他?”
“讓它‘吃飽’,暫時休眠。”老吳從工裝口袋掏出一個泡着半透明“鱗片”的玻璃罐,“這是從它身上剝下來的‘認知殘片’。扔進去,吸引它。你有醫生牌子,能短暫壓制它——把牌子貼它核心,大概十秒。進去,把人拖出來。”
林秋冥接過罐子:“核心在哪裏?”
老吳咧開嘴,黑牙稀疏:“它在模仿‘心髒’。找搏動最強烈的那個瘤節。”
沒有更多時間權衡。林秋冥將醫療箱放在門外,只抓起罐子和手電,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508的門。
濃烈的氨水味和腐敗氣息撲面而來。一根觸須如同鞭子般抽來,他矮身滾入,觸須抽在門框上,水泥崩裂。他迅速站起,打開罐子,將一把“鱗片”撒向觸須最密集的區域。
“鱗片”觸體即融,發出“滋滋”聲。所有觸須劇烈抽搐,迅速回縮,在白布下團成一團,開始有節奏地膨脹收縮,像是進入了消化狀態。
就是現在!
林秋冥撲向白瑾瑜,左手高舉胸牌。白瑾瑜仿佛感受到威脅,赤紅的眼睛轉向他,斧頭帶着風聲劈下!林秋冥險之又險地側身,斧刃擦過他的肩膀,將白大褂割開一道口子。他趁機將發燙的醫者誓言之徽狠狠按向白瑾瑜裸露的胸口。
銀白色光芒迸發!白瑾瑜渾身劇震,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眼中紅光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短暫的茫然和虛弱。斧頭“哐當”落地。
“走!”林秋冥抓住他一條胳膊,奮力將他往門口拖。
白瑾瑜腳步虛浮,幾乎是被半拖着移動。就在他們即將觸及門檻時,那團觸須突然停止了“消化”,一根比其他粗壯數倍、尖端帶着吸盤狀口器的觸須猛地從白布下射出,直刺白瑾瑜後心!
林秋冥想也不想,將白瑾瑜推向門外,自己則旋身用醫療箱格擋。觸須重重撞在箱子上,巨大的力量讓他倒退幾步,箱子脫手飛出,裏面的物品散落一地。那觸須一擊不中,末端吸盤張開,露出裏面層層疊疊的、牙齒般的角質環,再次襲來。
千鈞一發之際,門外的老吳猛地將一把生鏽的大鎖砸了過來,正中觸須中段。觸須吃痛收縮。老吳“嘭”地關上門,用三把大鎖飛速鎖死。
門內傳來瘋狂的撞擊聲,但逐漸微弱。
走廊重歸寂靜,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
白瑾瑜靠着牆滑坐在地,臉色慘白,後背的瘀青顏色正在變淡,但木質化紋理已蔓延到小臂。他看向林秋冥,聲音嘶啞:“……謝了。剛才……我好像被困在一個戲台下面,一直在聽上面的人唱我的戲。”
“是那東西的影響。”林秋冥檢查他的手腕,“你的污染加重了。”
老吳蹲下來,枯瘦的手指戳了戳白瑾瑜的瘀青:“‘身份烙印’。你之前被什麼東西‘標記’過?”
“戲院裏的戲偶抓了我的背。”
“這就對了。”老吳站起來,“那印記像燈塔,專門吸引‘身份汲取者’這類玩意。你得去三樓消毒室處理,不然走哪兒都招髒東西。”他轉身,踢了踢地上散落的醫療箱物品,“收拾好,跟我來。你不是還要名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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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屍房管理室堆滿雜物,空氣中混雜着煙味、塵土和隱約的腐臭。老吳在鐵皮文件櫃裏翻找,抽出一個薄文件夾。
“‘自然減員’名單,”他扔在沾滿污漬的桌子上,“就是今晚徹底沒了‘自我’,可以燒掉的。”
林秋冥翻開,只有三頁:
1. 李國慶(男,34歲)——異化第三階段,樣本編號C-7,於凌晨0:23失去最後認知波動。
2. 王秀英(女,62歲)——身份彌散狀態,於凌晨1:17在手術中徹底消散。
3. 陳國華(男,47歲)——蠟化進程已達87%,預計一小時內完全固化。
陳國華。317病房那個留下血字紙條的貨車司機。
“更新檔案,”老吳點了支自卷煙,“就是把名字從‘活人冊’移到‘死人冊’。但如果他們還有一點‘自我’,這麼做就是殺人。所以得先‘問’。”
他拉開抽屜,取出三個貼着照片的陶罐,正是那三人。“這叫‘名罐’,裏面有他們最後的‘身份殘渣’。手放上去,集中精神,能‘看’到點東西。但小心,如果殘渣已經被‘下面那東西’吸幹了,你反而會沾上晦氣。”
林秋冥看向白瑾瑜。後者點點頭,撐着牆壁站起,雖然虛弱但眼神已恢復銳利。
“從陳國華開始。”林秋冥將手按在對應的陶罐上。罐體冰涼刺骨。
“只看,別插手。”老吳的警告在耳邊響起。
黑暗吞沒視野,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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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碎片(一):1999年3月16日,夜
陳國華握着扳手,站在市立傳染病醫院空蕩的大廳。大門在他身後無聲關閉。手機沒有信號。恐懼如冰水澆灌脊椎。
腳步聲從二樓傳來,拖沓而緩慢。一個白大褂背影出現在樓梯拐角,下擺染着大片暗紅。
“醫生?”陳國華聲音發顫。
背影抬起手,指向樓上。
陳國華猶豫着踏上樓梯。經過背影時,他瞥見了側臉——沒有五官,只有平滑的皮膚。
他僵住了。那無面“醫生”慢慢轉過頭,“臉”正對他。接着,白大褂的胸口裂開,黑暗中伸出無數蒼白的手。
陳國華轉身就跑,樓梯卻消失了。他向下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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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碎片(二):黑暗中的聲音
“你叫……陳國華。”一個冰冷的、重疊的聲音在黑暗中說,“但很快,你就不是了。”
陳國華感到自己的記憶在被剝離:女兒生日蛋糕的粉色絲帶、妻子烙餅的味道、貨車上收音機的雜音……像被橡皮擦一點點抹去。
“不……我是陳國華!貨車司機!我女兒叫——”
“遺忘是慈悲。”聲音打斷他,“成爲‘張建軍’吧。他有醫生身份,更……合適。”
一股外力強行將陌生的記憶塞進他的腦海:醫學知識、醫院布局、另一個人的家庭片段……兩種身份在意識中廝殺,劇痛讓他幾乎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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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碎片(三):317病房的清醒時刻
偶爾,在藥物或痛苦的間隙,陳國華會短暫“醒”來。他發現自己在317病房,身體部分蠟化。他用指甲在能找到的任何表面刻字,留下警告。最後一次清醒時,他聽到隔壁病房傳來嗚咽和玻璃破碎聲,還有灰衣護工拖拽重物的聲音。
他趁護工離開,撕下病歷紙一角,用蠟化的手指艱難寫下最後的信息,塞進口袋。
“如果我徹底忘了自己……請告訴我妻子王秀英……”這是他最後的念頭,然後意識再次沉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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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秋冥猛地抽回手,掌心一片冰涼,額頭上滲出冷汗。他“看”到的不僅是記憶,還有陳國華身份被強行覆蓋、撕扯的痛苦。
“他還活着,”林秋冥喘息道,“至少一部分‘陳國華’還在抵抗。”
“那就有得選了。”老吳吐着煙圈,“救,還是讓他解脫?”
就在這時,管理室牆上的老舊廣播喇叭突然發出刺耳的電流聲,隨後一個斷續的、焦急的女聲響起:
【全院通知……三樓研究區……樣本C-7發生異常活性……請附近人員……遠離306室……重復……請勿靠近……】
洪石在三樓!林秋冥心頭一緊。
廣播未停,另一個不同的、帶着雜音的男聲接替響起,語速快而機械:
【四樓手術區通報……403室手術完成……助手出現認知紊亂……正在管制……請勿幹擾……】
阿飛在四樓出事了!
白瑾瑜已經抓起了斧頭:“我們得——”
話音未落,他們腳下的地面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但清晰的震動,仿佛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地下深處翻了個身。緊接着,一股寒意順着地板蔓延上來,管理室裏所有金屬物品表面瞬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老吳臉色大變,猛地掐滅煙頭:“它醒了……下面的東西被驚動了!”
“什麼東西?”林秋冥追問。
老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快步走到房間角落,掀開一塊髒兮兮的地毯,露出一個嵌在地上的、帶有厚重把手的鐵板。“醫院下面……有不該存在的東西。它在吸走所有人的‘名字’,把活人變成空殼。九十個人?呵,遠遠不止。”
他費力地拉起鐵板,下面不是地基,而是一個向下延伸的、鏽蝕的鐵梯,深不見底,涌出更陰冷的氣流和一種低沉的、仿佛無數人呢喃的嗡鳴。
“這是捷徑,能通到下面幾層和部分關鍵區域,比走樓梯‘安全’——如果你能避開下面的‘清理者’的話。”老吳看着他們,“你們要找的‘名字’,要救的人,要查的真相,恐怕都得下去才見得分曉。但下去的人,很多沒再上來。”
白瑾瑜走到洞口邊,向下望去,只有黑暗。“我哥可能也在下面某個地方。”他聲音低沉。
林秋冥想起姐姐林秋月。如果她三年前就卷入其中,那麼這座醫院,或者這“血色驛路”系統更深的秘密,她很可能觸摸過。
“更新檔案的任務怎麼辦?”他問老吳。
“那個不急。”老吳指了指桌上的名罐,“‘名罐’在手,他們的狀態你就隨時能查。但下面的動靜……可能會加速所有人的‘消亡’。包括你的朋友。”
抉擇時刻。是先去三樓、四樓援助同伴,還是冒險深入地下,直探問題核心?或者,分頭行動?
林秋冥看向散落在地的醫療箱,那支鎮靜劑和桃木匕首就在手邊。徽章在胸口持續發燙,仿佛在催促他做出決定。
而就在這時,他左手腕上,那枚融合了伶魂玉簪的戲台印記,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一幅短暫的畫面強行闖入腦海:
一面巨大的、布滿裂紋的鏡子,矗立在昏暗的房間裏。鏡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個穿着紅色旗袍的背影,正緩緩轉身——是姐姐林秋月!她張開嘴,無聲地說出三個字的口型。
林秋冥認出了那口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