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之後的第三天,靈曦把所有線索釘在了牆上。
一面由數據流、時間線和人名交織而成的巨網,在她狹小的公寓裏無聲鋪展。
牆中央,是兩個被紅圈反復標注的名字:白鴉、魏清瀾。
沈知遙的加密消息像一把鑰匙,撬開了塵封三年的黑匣子。
“清源行動”中那批“自願接受記憶校準”的失蹤者,年齡集中在八到十二歲之間,全部來自大寂滅後的流浪兒童。
他們沒有親人,沒有身份檔案,卻在某一天突然被納入“魏淵基金會特別關懷項目”,隨後悄然消失。
“不是治療,是篩選。”靈曦指尖劃過終端屏幕,聲音冷得像冰,“他們在找能承受極端情感剝離的孩子。”
老K的聲音從耳機傳來,帶着信號幹擾的雜音:“查到了。‘白羽計劃’——聯邦最高機密第097號文件,立項於大寂滅第二年。目標:培育無痛感決策者。方法:童年階段植入選擇性遺忘程序,切斷情感依賴鏈,確保成年後絕對服從指令,零叛逆風險。”
靈曦呼吸一滯。
無痛感決策者?那不是機器,是刀。
而最鋒利的刀,往往由最深的傷鑄成。
她調出首批實驗體名單。
頁面加載緩慢,仿佛系統也在抗拒真相的浮現。
終於,一行字跳了出來:
魏清瀾 | 女 | 出生年份:紀元前8年 | 入選原因:高精神韌性,情感封閉傾向顯著 | 備注:自願獻身
自願?
靈曦冷笑。
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理解“獻身”?
又有什麼資格說“自願”?
她繼續深挖。
五年空白期,直到十二歲才出現在魏淵身邊。
官方記錄寫着“戰後尋回遺孤”。
可老K翻出一段早已刪除的監控片段——風雪夜裏,一輛黑色運輸車停在邊境觀測站外,門開處,一個小女孩蜷縮在金屬艙內,雙眼空洞,身上還連着神經導管。
她被冷凍過。
就像三年前,墨塵也曾將她送入低溫休眠艙,只爲剝離那段足以摧毀指揮官理智的記憶。
原來他們用的是同一種手段。
只是,一個是爲了保護,一個是爲了控制。
靈曦忽然明白了什麼。
她快速調取過去半年與“白鴉”的每一次交鋒記錄——對方從未真正想殺她。
每一次出手,都精準地把她推向質疑墨塵的方向;每一次布局,都在逼她看清權力如何以愛之名行切割之實。
她不是敵人。
她是另一個被體制打磨成武器的女人,站在鏡面的另一側,冷冷注視着那個仍試圖守住柔軟的自己。
“她要的不是復仇。”靈曦低聲說,“她是想證明……我們這種人,注定不能既記得痛,又能好好活着。”
沈知遙發來最後一條信息:“北境廢墟的‘白鴉’觀測站,信號重啓了。有人在裏面活動,只用了舊頻段,像是在等誰。”
靈曦盯着那片荒蕪的地圖坐標,眼神漸定。
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三天後,天穹城北境邊緣,風沙漫天。
曾經的觀測站只剩斷壁殘垣,鐵架如枯骨刺向灰黃天空。
靈曦獨自走入廢墟中心,手中提着一枚銀色數據匣,表面刻着“最終歸檔”四個字。
她在空曠的大廳中央站定,四周寂靜得能聽見沙粒滾落的聲音。
然後,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穿透風聲:
“我知道你來了。”
無人回應。
“你說記憶是負擔,情感是漏洞,所以你要毀掉我和墨塵之間的羈絆,讓所有人相信——愛只會讓人崩潰。”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角落的陰影,“可你真正想知道的,根本不是這些。”
風忽止。
一道黑影緩緩自殘破的觀測台後顯現,披着戰術鬥篷,面容隱在兜帽之下,唯有那雙眼睛,冷得像淬過霜的刃。
靈曦沒有退後。
“你不是來殺我的。”她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想問——有沒有可能,既記得痛,又能好好活着。”
那人靜立良久,指尖微微顫動。
終於,她向前一步,踏上碎石鋪就的地面,靴底碾過時光的殘渣。
兜帽滑落。
露出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
魏清瀾。
她看着靈曦,嘴唇緊抿,喉間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
“我每天都在刪除記憶。”她的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未曾開口,“可只要閉眼,就看見父親把我推進冷凍艙,說——”
風沙在斷壁殘垣間遊走,像無數亡魂低語。
白鴉站在廢墟中央,戰術鬥篷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她手中的引爆器漆黑如墨,金屬表面刻着聯邦軍情局的舊徽記——一只被鎖鏈纏繞的烏鴉。
她的指尖懸在紅色按鈕上方,紋絲不動,卻微微發顫。
“我每天都在刪除記憶。”她聲音沙啞,仿佛從冰窖深處爬出,“可只要閉眼,就看見父親把我推進冷凍艙,說——‘你要成爲最幹淨的刀’。”
她抬眼看向靈曦,眸光冷冽如霜刃:“你們修復的不是愛情,是漏洞。一段會讓人失控的記憶,憑什麼被稱爲珍貴?”
靈曦沒動。
她只是輕輕抬手,解開頸側的神經環接口,下一秒,一道全息影像在空中炸開——
昏暗的手術室外,墨塵跪在地上,軍裝染血,手指死死攥着那份《情感剝離授權書》。
他的聲音幾乎破碎:“讓她活,讓她忘,讓她好……別的我不要了,求你,別讓她痛。”
畫面裏,他一遍遍籤字,筆尖劃破紙張,也劃破自己的意志。
監控時間戳顯示:紀元3年,冬至夜,03:17。
正是那場星際風暴席卷基地的夜晚。
正是他親手將她送進休眠艙的時刻。
風停了。
連沙礫都仿佛凝固在半空。
白鴉的手指僵在引爆器上,瞳孔劇烈收縮。
她想冷笑,可喉頭一緊,竟滾下一行淚。
“假的……這不可能。”她咬牙,聲音卻已裂開,“他那樣的人,怎麼會跪?怎麼會有軟肋?”
“所以他才更痛。”靈曦向前一步,聲音輕得像落雪,“他沒有把自己變成刀,而是把刀插進了自己心裏。”
又一步。
距離縮短到僅剩三步之遙。
“你以爲他在操控你?”靈曦望着她,目光穿透歲月與傷痕,“不,他在贖罪。而你——你還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原諒。”
白鴉猛地後退半步,像是被刺中要害。
“我不是來救你的。”靈曦伸出手,掌心向上,毫無防備,“我是來告訴你,記得痛的人,也可以好好活着。你不需要成爲誰的武器,也不需要替任何人完成清算。”
風再度卷起,吹亂她的長發,也吹動那只懸在空中的手。
白鴉低頭看着那只手——沒有武器,沒有數據匣,沒有勝利者的姿態。
只有一份邀請。
良久。
一聲極輕的“咔嗒”響起。
引爆器落在地上,滾入沙塵。
她沒有接她的手。
但她轉身離去時,腳步不再沉重。
像卸下了千斤枷鎖。
肖揚帶着安全小隊沖入廢墟時,只看到靈曦獨自立於風中,面前是一地散落的設備和一枚失效的引爆核心。
他在角落的背包裏翻出一張泛黃照片——邊緣磨損嚴重,像是被反復摩挲過無數次。
照片上是個年輕女人,抱着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在一片向日葵花田裏大笑。
陽光灑在她們臉上,溫暖得不像這個冰冷世界該有的模樣。
背面寫着一行小字:
願你永遠有哭的權利。
肖揚怔住。
他知道這張臉——魏清瀾的母親,三年前死於“系統誤判”的平民檔案員,因拒絕籤署女兒加入“白羽計劃”的同意書,被列爲“情感幹擾源”清除。
原來她一直帶着。
原來她從未真正切斷。
而此時,天穹城另一端。
墨塵坐在公寓書房的燈下,窗外夜色沉沉。
桌上攤着一封信,墨跡未幹,寫着三個字:對不起。
門鎖輕響。
他猛然抬頭。
靈曦推門而入,發梢還沾着北境的寒氣。
她一句話沒說,徑直走到桌前,奪過他手中的筆。
紙頁翻動。
她寫下第一行字,筆鋒堅定,不留餘地。
然後抬頭看他,眼神清澈如初雪融水。
“這次,輪到你回答。”
墨塵望着她,喉結滾動,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卻只能沉默地點頭。
燈影搖曳,映出牆上兩道影子,緩緩靠近,終於交疊。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那支被擱置在紙邊的筆,靜靜躺着,筆帽上刻着一行幾乎看不清的小字:
重啓程序已激活,倒計時:71小時59分。
清晨六點,城市尚未蘇醒。
靈曦站在廚房灶台前,煎蛋在鍋中滋滋作響,油星輕跳。
她手中握着那支從墨塵桌上奪來的筆,無意識地轉動着。
窗外,天光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