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在糊了嶄新窗紙的窗櫺阻隔下，變得溫順而朦朧，不再像往日那般帶着刺人的清寒。沈知微坐在窗下，就着這改良後的光線，細細端詳着昨日繪制的“物資流通簡圖”。炭筆的痕跡粗糲，卻清晰地勾勒出她在這個時代安身立命的初步藍圖。
“小主，”小梅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臉上帶着壓抑的興奮，“奴婢剛才去庫房那邊轉了轉，聽管雜物的劉婆子說，過兩日要清理一批舊物，其中有些是前年換下來的舊帳幔，雖有些褪色，但料子還是好的，若是……”
沈知微抬眼，眸中閃過一絲贊許。小梅這丫頭，機靈勁兒是有的，且正在快速適應她這種“信息收集”與“資源定位”的模式。她在腦中的“信息記錄表”上更新：庫房劉婆子，管雜物，似可接觸，可用小利或人情交換舊物。
“做得很好。”沈知微頷首，“屆時我們去看看，若有合適的，裁來做些椅墊、門簾也是好的。”保暖和舒適度，是她當前“鹹魚生活質量提升計劃”的重要環節。
主仆二人正低聲商議着如何用最小的代價從那批舊物中淘換出寶貝，院門外卻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同於往日小梅或送飯婆子的動靜。
沈知微心頭一凜，迅速將桌上的草紙疊起，塞入袖中，同時對小梅使了個眼色。小梅會意，立刻拿起一旁的雞毛撣子，裝作撣灰的樣子。
院門被輕輕推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金色的秋陽爲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邊，一時看不清面容，但那迫人的存在感已瞬間充斥了這方狹小院落。
沈知微呼吸微窒，起身，垂首，行禮：“妾身參見王爺。”聲音平穩，心下卻警鈴大作。蕭景玄？他怎麼會來？這比預估的“被注意”時間點，似乎提前了不少。是因爲那些“圖畫”，還是因爲昨日廚房多給的那半碗粥底引發的連鎖反應？
蕭景玄邁步而入，玄色錦靴踏在清掃過卻仍顯破敗的石板地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院落。雜草被粗略地拔除了一些，堆在角落；窗櫺上糊着嶄新的、略顯歪扭的厚紙；牆面光禿，但角落一株不知從何處移來的野草，倒是頑強地泛着綠意。一切依舊簡陋，卻莫名多了幾分……井井有條的生氣。
“起來吧。”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謝王爺。”沈知微起身，依舊垂着眼，做出恭順的模樣，心中飛速盤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敵不動，我不動。
蕭景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依舊是那身半舊不新的淺碧色衣裙，單螺髻，素玉簪，脂粉未施，臉色比前幾日見時似乎紅潤了些許。她站在那裏，姿態恭敬，卻並無其他侍妾見他時的惶恐或諂媚，更像是一種……靜觀其變的等待。
他的視線掠過她微微低垂的脖頸，線條優美白皙，再移到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指節纖細，但指尖似乎沾染了些許未洗淨的炭黑。
“本王隨意走走，路過此處。”蕭景玄淡淡開口，算是解釋了自己突兀的到訪，“你這院子，倒是清靜。”
沈知微心下腹誹：可不是清靜麼，鳥不拉屎的地方，您老人家要不來，更能清靜到地老天荒。嘴上卻恭敬回道：“妾身喜靜，此地甚好。”
蕭景玄不置可否，目光轉向那扇新糊的窗戶：“窗紙糊得不錯。”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
沈知微心頭一跳，穩住心神：“謝王爺誇贊。秋風漸涼，妾身畏寒，便自行修補了一番，手藝粗糙，讓王爺見笑了。”理由充分，態度謙卑，完美。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吹過，帶着院中泥土和草木的氣息，也卷起了沈知微寬大衣袖的一角。她塞在袖中的那疊草紙，因她方才動作匆忙，並未完全塞穩，此刻最上面的一張，竟被風帶出了半截，晃晃悠悠，欲墜不墜。
沈知微瞬間感覺後背一涼。
蕭景玄的目光，已然落在了那露出一角的粗糙草紙上。那上面扭曲的線條和奇怪的符號，他昨日才在暗衛的摹本上見過！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沈知微幾乎是本能地，手指微動，想要將草紙塞回去，但顯然已經來不及。她甚至能感覺到蕭景玄的目光如同實質，釘在那張紙上，然後緩緩上移，落在她的臉上。
完了！職場大忌之一：工作底稿被老板抓個正着！尤其是這份“工作”還涉及“繪制公司架構圖”和“規劃資源竊取路線”！
就在沈知微大腦飛速運轉，思考着是假裝手滑把紙丟在地上踩兩腳，還是直接承認自己在畫着玩比較可信時，蕭景玄卻忽然上前了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
沈知微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氣息，混合着秋日陽光的味道，強勢地籠罩下來。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微微繃緊。他太高了，她即使站着，視線也只能平齊到他胸前繁復的蟒紋刺繡。
蕭景玄伸出手，並非去抽那張紙，而是……用指尖，輕輕捏住了那露出的一角。
他的指尖微涼，不可避免地擦過了沈知微的手腕內側。那一小片皮膚瞬間像是過了電，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沈知微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的動作很慢，帶着一種刻意的拖延和審視。指尖捏着草紙的邊緣，緩緩地、一點點地將它從沈知微的袖中抽了出來。整個過程，他的目光始終鎖着沈知微的眼睛，仿佛在欣賞她強自鎮定下難以掩飾的緊張。
曖昧在這種無聲的對抗與壓迫感中悄然滋生。距離太近，氣息可聞，他指尖那短暫的觸碰，像是一個無聲的警告，又像是一個充滿試探的撩撥。
沈知微強迫自己與他對視，不能露怯。她看到他深邃的眸底，仿佛寒潭，映着她有些蒼白的臉孔。那裏面沒有怒火，沒有質疑，只有一種近乎玩味的探究，這比直接的責難更讓人心頭發毛。
終於，整張草紙被他完全抽出。他並未立刻查看，而是用兩根手指夾着，目光依舊落在沈知微臉上，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沈侍妾袖中，似乎藏着什麼……趣物？”
他的聲音壓低了些許，帶着磁性的沙啞，響在咫尺之間。沈知微感覺自己的耳根有些發熱，不是害羞，是高度緊張下的生理反應。
“不過是……妾身隨手塗鴉，不堪入目，恐污了王爺的眼。”她垂下眼睫，避開他那過於銳利的視線，聲音盡量保持平穩。
“哦？塗鴉？”蕭景玄似乎低笑了一聲，終於將目光移到了手中的草紙上。
粗糙的紙面上，是他已然熟悉的風格。“王府物資流通簡圖（初版）”幾個字雖用炭筆寫得小巧，卻清晰可見。其上的方框、箭頭、問號，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資源搜尋脈絡。
他看得仔細，半晌沒有言語。
沈知微的心懸在半空，如同等待審判。她甚至開始思考，如果他現在翻臉，她是該據理力爭（表示自己只是爲了勤儉持家），還是該立刻滑跪（承認錯誤祈求寬大處理）？
良久，蕭景玄才抬起頭，再次看向她，眼神復雜難辨：“沈侍妾這‘塗鴉’，倒是別致。描繪王府物資流轉……莫非，是想做這靖王府的管家不成？”他的語氣聽不出是調侃還是質問。
沈知微心念電轉，迅速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且無比鹹魚的理由：“王爺明鑑，妾身入府日淺，份例微薄，又無娘家貼補，唯恐坐吃山空，便想着……能否知曉些門路，儉省些用度，或是尋些他人不用之物，略加改善……絕無他意。”她適時地流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窘迫與無奈，將一個 struggling（掙扎）於貧困線的底層侍妾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蕭景玄凝視着她，似乎在判斷她話語中的真假。她那句“無娘家貼補”倒是實話，沈家確實對這個庶女不聞不問。而她這番“勤儉持家”的論調，也與她改善飲食、糊窗御寒的行爲邏輯自洽。
只是，這“勤儉”的方式，未免太過……條理分明，目標明確。
他將草紙隨意折起，並未歸還給她，而是納入自己袖中。“既是如此，倒是有心了。”他淡淡道，“王府自有法度，份例之外，若有所需，可按規矩申領。私下鑽營，非淑女所爲。”
“是，妾身謹記王爺教誨。”沈知微從善如流地應下，心下卻鬆了一口氣。看來，暫時過關了？他只是沒收了“作案工具”，並未深究。
蕭景玄又看了一眼這簡陋卻異常整潔的小院，目光在她略顯單薄的衣衫上停留一瞬，終是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外，沈知微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感覺後背竟有些溼冷。小梅早已嚇得臉色發白，此刻才敢湊過來：“小主，王爺他……他把您的圖拿走了，會不會……”
“無妨。”沈知微打斷她，揉了揉有些發僵的手腕，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他指尖微涼的觸感，“一張未完成的草圖而已，證明不了什麼。”他拿走了實物，反而讓她安心了些，這表示他暫時不打算公開追究，而是選擇了“暗中觀察”。
只是，這種被頂級BOSS親自盯上，甚至還發生了“近距離肢體接觸”的感覺，實在算不上美妙。她仿佛能感覺到，那張名爲靖王府的宣紙上，來自“觀畫者”的凝視，變得更加清晰、更具壓迫感。
“看來，我們的‘墨韻’，得畫得更隱蔽些才行。”沈知微低語，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鹹魚想躺平，也得有在波濤暗涌中穩住身形的本事。
而另一邊，走出小院的蕭景玄，袖中握着那張粗糙的草紙，指尖無意識地在那些炭筆痕跡上摩挲着。他想起方才靠近時，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不同於脂粉的皂角清香，以及她強自鎮定下，那微微顫動的眼睫。
沈知微……
他於心底默念這個名字。
你的“塗鴉”本王收下了。倒要看看，你這“墨韻”之下，藏的究竟是玲瓏心竅，還是……禍心暗藏。
秋風吹拂，卷起他袍角，也帶來了遠處隱約的桂花香氣。一場始於懷疑的觀察，因這一次意外的、帶着微妙曖昧的近距離接觸，似乎悄然拐上了一條更爲錯綜復雜的路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