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頂的風帶着草屑和塵土的味道,吹在臉上有些涼。
古蘭朵看着眼前這個剛剛輸了比賽卻比贏了還興奮的男人,覺得有些好笑。
他的眼睛亮得嚇人,裏面跳動着毫不掩飾的火焰,那種找到了新奇玩具的神情,讓她想起小時候在草原上遇到的、正追着自己尾巴打轉的小狼崽,又傻又精力旺盛。
洗一個月的馬。
這個賭注聽起來……實在沒什麼吸引力,甚至有點蠢。對於一個俟斤烏勒和一個俟斤奧敦來說,這懲罰未免太輕飄飄了,輕飄飄得像個玩笑。
但古蘭朵卻從這個玩笑裏,讀出了別的東西。
她能感覺到,周圍那些赤焰焚沙部的騎兵們投來的目光已經完全變了。那裏面不再有審視和敵意,而是混雜着敬畏、好奇,以及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他們不再是兩軍對壘,而更像是一群即將見證一場有趣遊戲的觀衆。
這男人……倒也不全是草包。
他用一個看似荒唐的賭約,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兩個部落之間殘存的最後一絲對立情緒,將一場可能會延續整路的權力較量,變成了一場屬於他和她之間的私人遊戲。
輸贏都無傷大雅,過程卻充滿了無限可能。
古蘭朵的目光掃過哥舒翰那張寫滿了“快來跟我玩”的臉,然後又落在他身後那個已經開始用手捂住臉、一副沒眼看表情的親衛副手蘇和身上。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此刻蘇和的內心裏正在如何瘋狂地吐槽自家這位不着調的少主。
氣氛很輕鬆,甚至可以說是愉悅。
古蘭朵心裏清楚,如果她拒絕,這場遊戲便無法開始。哥舒翰或許會覺得無趣,但絕不會強求。
可那樣一來,接下來漫長的旅途,或許又會回到最初那種沉悶的、充滿了政治試探的氛圍裏。而那,是她最不喜歡的。
比起當一個被供起來的、需要被“尊重”的聯姻對象,她顯然更喜歡眼下這種“玩伴”的身份。
況且自己一個現代人的裏子,還怕他這麼個莽漢不成?
她抬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蘆筍”柔滑的白色鬃毛,安撫着這匹同樣因爲長時間靜止而有些不耐煩的夥伴。
蘆筍舒服地打了個響鼻,用頭蹭了蹭她的手臂。
哥舒翰的視線隨着她的動作,落在了那匹神駿的白馬身上,眼神裏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絲嫉妒。
他自己的“黑風”已是萬中無一的寶馬,但跟眼前這匹通體雪白、四蹄墨綠、跑起來優雅又迅猛的母馬相比,總覺得還是差了點靈氣。
“你的馬,叫什麼名字?”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語氣裏帶着點不服氣。
古蘭朵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慢悠悠地從馬鞍一側的皮囊裏,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銀質酒壺。那酒壺做工精致,上面刻着風翎射日部的圖騰。
她拔開壺塞,一股清冽的酒香混雜着薄荷與沙棘花的味道,瞬間在風中散開。
周圍的赤焰焚沙部騎兵們聞到這股味道,都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
他們在沙漠裏長途跋涉,正是口幹舌燥的時候,這股子清甜的香氣簡直是勾魂的魔咒。
哥舒翰的喉結也滾動了一下。他看着古蘭朵將酒壺送到唇邊,微微仰頭,喝了一小口。那動作從容而優雅,陽光照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線。
她喝完,並沒有急着放下酒壺,而是就那麼拿着,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蘆筍”的脖子。
“它叫蘆筍。”古蘭朵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了過來。
“蘆筍?”哥舒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對這個聽起來一點都不威猛的名字非常不解,“爲什麼叫這個?聽起來……能吃似的。”
古蘭朵看着他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又傻又帥的樣子,終於沒忍住,嘴角彎起了一道淺淺的弧度。
“因爲它剛出生的時候,腿又細又長,顏色也是嫩綠的,看起來就像一根剛從土裏冒出來的蘆筍。”
她解釋道,語氣裏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我阿布說,這名字好,賤名好養活。”
“噗——”
哥舒翰身後,蘇和一個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又板起臉,強行把笑憋了回去,一張臉漲得通紅,肩膀一抖一抖的。
哥舒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蘇和立刻低下頭,假裝自己在研究馬鞍上的花紋。
他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深吸一口氣,決定把話題拉回到正軌上。
“別扯那些沒用的。”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擺出那副志在必得的架勢,“我的賭約,你到底接不接?你要是怕了,現在認輸還來得及。給我洗一個月的馬,不丟人。”
他故意把“洗一個月馬”這幾個字說得又重又慢,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古蘭朵把玩着手裏的銀酒壺,壺身冰涼的觸感讓她覺得很舒服。
她沒有看哥舒翰,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遠方連綿起伏的草原。天高雲淡,視野開闊,讓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她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被風帶得很遠:“賭約,我可以接。不過……”
她頓了頓,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這麼賭,未免太便宜你了。”
“什麼意思?”哥舒翰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古蘭朵終於轉過頭,正視着他,那雙清澈的杏眼裏閃爍着狡黠的光芒,像一只正盤算着如何偷吃奶酪的小狐狸。
“只賭洗馬,多沒意思。”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懶洋洋的笑意,“不如,我們加點彩頭。”
“什麼彩頭?”哥舒翰的興趣被徹底勾了起來。
“如果我贏了,”古蘭朵舉起手中的銀酒壺,輕輕晃了晃,裏面的酒液發出清脆的響聲,“從這裏到赤焰焚沙部,一路上,你和你所有手下的飲水,都由我說了算。”
這個條件一出,哥舒翰還沒反應過來,他身後的赤焰焚沙部騎兵們先騷動了起來。他們常年在戈壁生活,深知水源的重要性。
將所有人的飲水交給一個外人掌控,這無異於將自己的命脈交了出去。
蘇和的臉色也變了,他剛想開口勸阻,卻被哥舒翰抬手制止了。
哥舒翰死死地盯着古蘭朵,他從那雙帶笑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與他如出一轍的好勝與自信。
她不是在開玩笑,她是在認真地,向他發起一場更高級別的挑戰。
這場遊戲,從“誰先占到便宜”,變成了“誰能掌控誰”。
哥舒翰忽然覺得,渾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了。這比單純的騎馬沖坡,要刺激一萬倍。
“好!”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裏充滿了壓抑不住的興奮,“就按你說的辦!那如果是我贏了呢?”
古蘭朵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你贏了,”她拉長了語調,目光從哥舒翰的臉,緩緩下移,最後落在了自己腰間那柄裝飾華麗的彎刀上,“我的這把刀,歸你。”
她下意識地握住了自己的刀柄。這把刀叫”望月“,是古蘭朵在成年禮上,由她阿布——風翎射日部的俟斤親手所賜,是她身份和榮耀的象征,從未離身。
用一把象征着俟斤奧頓身份的彎刀,去賭一個月的飲水控制權。
這個賭局,瞬間變得不再是小打小鬧。
它變得瘋狂,且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哥舒翰看着古蘭朵那張志在必得的臉,非但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爆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個俟斤奧敦!”他朗聲說道,笑聲在空曠的坡頂回蕩,“有膽色!我喜歡!”
他鬆開握着刀柄的手,用馬鞭豪氣地一指古蘭朵。
“我賭了!就用你這把'望月',賭我部落的飲水。我輸了,那所有人都喝你們風翎射日部的沙棘花茶!”
他眼中的火焰,在這一刻,燃燒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