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主任和王處長一行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病房門輕輕合上。
祁同偉疲憊地閉上雙眼,開始在腦海中復盤方才那場不動聲色的交鋒。
這場看似簡單的對話,實則處處考驗着他對分寸的極致把握。重傷初愈的身體本就虛弱,事前長達一小時的密集采訪已耗盡他大半精力,而與王處長後續的周旋,更需要全神貫注。
他清楚地知道,打壓他祁同偉本非王處長的本意。即便祁同偉不計後果的亂說一氣,至多不過讓廳裏領導對王處長有少許微詞——一個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情緒偏激些,王處長控制不住也情有可原。
至於逼得一位部裏掛號的英雄萌生去意?這責任更落不到王處長頭上。畢竟辭職手續尚未啓動,自有其他層面的人前來“做工作”。
而讓部裏的丁主任看了場“家醜”,需要爲此善後的資源,也輪不到王處長自掏腰包。
因此,王處長願意付出的耐心和資源,絕不能超過“廳裏領導稍有微詞”這個代價的閾值。
如今看來,王處長付出了什麼?幾句不痛不癢的勸慰,一筆提前發放的獎金,三個月無關痛癢的病假——這些於他而言,算得上損失嗎?
倘若他祁同偉當時不知進退,堅持不鬆口,耗盡了王處長的耐心,或是讓對方誤判了他的真實意圖——譬如,認爲他是鐵了心要調往北京與陳陽團聚——那局面便會急轉直下。一旦撕破臉皮,便再難轉圜,這絕非祁同偉想要的結果。
他對這個時期政法系統中高層幹部們都不了解,對王處長的脾性、底線也不熟悉,方才的試探,無異於走鋼絲。所幸,一切順利。
他暫時保住了警服,依然在體制的羽翼之下,更贏得了三個月自由支配的寶貴時間,可以心無旁騖地備考。那筆提前發放的獎金,更是雪中送炭。
山區基層的工資微薄,他每月到手不過620元。工作一年半,省吃儉用,加上不時寄錢回家,存款僅四千餘元。而此次立功的獎金是一萬元,這是明文規定,無人會克扣。
手握這一萬四千元,足以支撐他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潛心學習。待考學之事落定,再謀他法籌措資金。眼下,時間才是最昂貴的貨幣,絕不能浪費在蠅頭小利上。
本來祁同偉還想着要不要寄點錢回家給父母,父母思想傳統,上輩子沒有子女,讓他愧疚良多,這輩子有機會再孝順一次,他是很願意付出的。
但轉念一想,這個錢寄回去父母也只會存起來,還是要把錢花在刀刃上。便絕了這個念頭。
他托同事小張買來《政治經濟學教材》、《西方經濟學》等書籍,如飢似渴地研讀起來,將書本知識與腦海中未來十數年的經濟變革相互印證,重新解構、融合。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理論根基絕難與科班出身的學子相比,那超越時代的視野,才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優勢,是他能夠劍走偏鋒的依仗。
在特護病房學了三天,期間經常有小護士過來,打着爲他好的名義,收走他的書,不讓他學習。
畢竟他年輕英俊,又有英雄的身份,小護士們年輕慕艾,不說一定和他發生什麼,就是單純的說說話,也是好的。
這天,祁同偉繼續在病房看書,正聚精會神讀到深處,手中的書冊再次被人抽走。
“小林護士,我才看了不到半小時,不信你問小張……”他無奈地抬頭,映入眼簾的卻並非那位眉眼帶笑的小護士,而是一位氣質儒雅、神色端凝的中年男子。
“高老師?”祁同偉微微一怔。站在他床前的,正是他的恩師,漢東政法大學政法系主任、教授高育良。
他分明記得,前世此時,高育良一直在京州教書,並未前來林城探望。
高育良應了一聲,目光已落在手中那本《西方經濟學》上。他細細翻閱着書頁上祁同偉留下的批注與思考痕跡,神色專注。良久,他才將書翻回原處,遞還給祁同偉。
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他頷首贊許道:“不錯,同偉。你這次是真的進步了。”
重生前,他和高育良因爲種種原因,已經師徒相疑到近乎反目的地步了,多久沒有得到老師的贊許了。
祁同偉心頭微暖,笑道:“我們的政治課也是您上的,爲人民服務嘛。”
高育良點了點頭,目光深邃:“我指的不只是這個。我更欣慰的是,你在經歷這些變故之後,能沉下心來讀書。這才是真正的成長。”
祁同偉聞言,不由愣住。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上一世,面對沙瑞金帶來的重重壓力時,自己每每因急躁而被高育良批評的場景。
高育良語重心長,繼續道:“同偉,你的能力與志氣,我從不懷疑。但行事過於操切,於仕途而言,未必是福。你的出身我清楚,機會來之不易,能有一個機會就想牢牢抓住。這份心氣,有時是動力,但更多時候卻會成爲你的破綻。要知道很多時候,急不如緩,動不如靜。”
這些道理,前世高育良也曾多次教誨,奈何彼時他心氣已浮、羽翼漸豐,全然聽不進去。此時聽來,倒是有了不同的理解和感悟。。
祁同偉收斂心神,回到最初的問題:“老師,您怎麼來岩台了?是有什麼學術會議嗎?”
高育良搖了搖頭:“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祁同偉心下了然。按照前世軌跡,高育良若是來岩台出差,斷不會不來看他。此次行程有變,多半是梁璐在吳老師那裏說了些什麼,才促使老師專程趕來這一趟。
“你和梁璐,徹底攤牌了?”高育良問道,雖是問句,語氣卻已是肯定。
祁同偉點了點頭。
高育良輕嘆一聲,帶着幾分惋惜,也帶着幾分決斷:“也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漢東你不要再待了,束縛太多、發展也受限。我有個師兄在震旦大學法律系當教授,我推薦你去他門下讀個博士。好男兒志在四方,眼光要放長遠,莫要只盯着漢東這一畝三分地。”
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儼然是早已準備好的:“這是我的推薦信,招呼我已經打過了。”
祁同偉接過那封沉甸甸的信,沉默良久。前世,他與高育良一同走上歧路,對不起許多人,但細細想來,這位老師卻從未虧待過他。
然而,他最終還是抬起頭,迎向高育良那嚴肅卻難掩關切的目光,語氣堅定:
“老師,我不去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