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冷,刺骨的冰冷。
即便跪在象征天下權力核心的金鑾殿那光可鑑人的金磚上,楚逸感受到的,也只有從膝蓋直竄天靈蓋的寒意。
這寒意,比他過去半個月在鎮國公府那漏風的柴房裏,裹着發黴的稻草度過的任何一個夜晚,都要冷上幾分。
他身上那件漿洗發白、甚至還帶着些許污漬的單衣,與這滿殿朱紫公卿的錦繡華服,形成了可笑而又可悲的對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而來的目光——有居高臨下的憐憫,有毫不掩飾的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種徹骨的冷漠,仿佛在觀賞一件與己無關的陳舊擺設。
龍椅上,他那名義上的“父皇”,大晟王朝的皇帝,正用一種溫和卻透着遙遠距離感的語氣說話。
“逸兒,你受苦了。在北漠爲質十年,爲我大晟忍辱負重,朕心甚慰。如今歸來,便好生將養身子骨。朕已與你叔父言明,他定會視你如己出,妥善照料。這些許銀兩,你且拿去,添置些衣物用度,莫要再委屈了自己。”
一個太監端着托盤躬身走來,盤子裏是五十兩雪花銀。
五十兩,對於尋常百姓家或許是一筆巨款,可在這金殿之上,賞賜一位“爲國效命十年”的皇子,簡直是一種赤裸裸的羞辱。
楚逸低垂着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戾氣。
視如己出?柴房餿飯,冷水潑面,病重垂死無人問津,這就是楚雲山的“視如己出”?
將養身子?他那好叔父怕是巴不得他這“孱弱”的侄子早點“將養”到閻王爺那裏去!
他沒有去接那盤銀子,而是用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磚上。
“咚!”
一聲悶響,在寂靜的大殿裏回蕩,讓一些閉目養神的老臣都微微睜開了眼。
“父皇!”楚逸再抬頭時,臉上已掛滿了悲憤與委屈,聲音沙啞,帶着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擠出。
“兒臣......兒臣不敢言苦!爲國效力,是兒臣本分!但......但兒臣歸國半月,叔父將兒臣安置於府中廢棄柴房,每日與惡鼠爭食,以餿臭之飯果腹,飲冰寒之水度日!前日兒臣感染風寒,高熱不退,幾近昏厥,卻連一口湯藥都求之不得!若非......若非兒臣命硬,此刻怕是早已不能跪在父皇面前,陳述冤屈了!”
他聲淚俱下,將歸國後的非人待遇一一控訴,字字血淚。
這番表演,七分真,三分演,他要的就是這份淒慘,這份足以觸動任何稍有良知之人的淒慘!
然而,龍椅上的皇帝,只是微微蹙了蹙眉,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他擺了擺手,語氣依舊“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定調:“逸兒,你年少體弱,久經顛簸,初回京城,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定是下人們伺候不用心,朕會下旨申飭你叔父,嚴加管束。你且寬心,好生靜養便是,莫要再多思多慮,傷了身子。”
又是和稀泥!
輕描淡寫,就想把這場涉及皇室顏面、甚至關乎他楚逸生死的欺凌事件,定性爲“下人不用心”、“水土不服”!
就在這時,站在武官隊列前列的鎮國公楚雲山出列了。
他身着國公朝服,面色紅潤,氣度雍容,與地上跪着的、形銷骨立的楚逸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痛心與無奈,對着皇帝躬身道:“陛下明鑑!臣......臣實在不知竟有此事!定是府中那些刁奴欺逸兒年少,陽奉陰違!臣回去後,定將那些惡奴重重治罪!逸兒,”
他轉向楚逸,語氣充滿了“慈愛”的責備,“你這孩子,受了委屈,爲何不直接與叔父言明?叔父難道還會虧待你不成?快起來,莫要再讓陛下和諸位大人擔憂了。”
好一副忠厚長者、忍辱負重的模樣!
若是不明就裏的人,恐怕真要被他這精湛的演技騙過去。
楚雲山這話,不僅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還把楚逸塑造成了一個不懂事、受了點委屈就跑到金殿上哭鬧的頑童。
一些原本對楚逸稍有同情的大臣,聞言也微微搖頭,覺得這落魄皇子確實有些小題大做,不識大體。
楚逸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被冰冷的怒火填滿。
他原本還存着一絲微弱的幻想,希望這大晟的皇帝,能看在皇家臉面的份上,給他一絲公道。
但現在,他明白了,在這位皇帝眼中,自己這個十年未見的義子,其價值甚至比不上幫他穩定朝局、手握兵權的楚雲山的一根汗毛!
感情?在這冰冷的權力場,就是個笑話!
指望別人給予公道,不如自己親手奪取!
就在皇帝準備順勢結束這場鬧劇,楚雲山眼底閃過一絲得意,衆臣以爲風波將平之際——
楚逸猛地再次抬頭!
這一次,他眼中所有的委屈、悲憤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銳利,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不再看楚雲山,而是直直地望向龍椅上的皇帝,聲音陡然拔高,清朗卻帶着金石之音,瞬間穿透了整個大殿的沉悶:
“父皇!”
這一聲,不再是哭訴,而是質問!
“兒臣在敵國北漠爲質十年!十年間,時刻不敢忘身爲大晟皇子之榮光!縱受折辱,遍體鱗傷,亦未曾墮我天朝威儀半分!因爲兒臣知道,兒臣代表的,是大晟的臉面!”
他語速加快,氣勢節節攀升,根本不給皇帝和群臣反應的時間。
“如今,兒臣幸得父皇洪福,活着回來了!可若讓天下人知道,我大晟皇室,連一位爲國效命十年、身上每一道傷疤都爲朝廷而留的皇子都養不起!任其在歸國之後,被惡奴欺凌,住柴房,食餿飯,病重垂死而無人問津!”
楚逸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試問父皇!北漠會如何嘲笑我大晟?他們會說,看啊,大晟皇室薄情寡恩至此,連自己的皇子都如此對待,還有什麼國格可言?!”
“四方藩屬,天下萬民,又會如何看待我大晟皇室?如何看待我大晟國格?!”
“兒臣個人受辱事小!但大晟皇室的尊嚴、大晟的國格,絕不能因兒臣一人而蒙塵!絕不能因區區惡奴、乃至......縱容惡奴之人而受損!”
轟!
一語既出,滿殿譁然!
所有大臣,無論派系,全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個看似孱弱,卻語出驚人的少年皇子!
他......他竟然把一樁看似普通的家族內部欺凌,直接提升到了國家尊嚴、皇室顏面、國格存續的高度!
這頂帽子太大了!大得連皇帝都戴不起!
龍椅上的皇帝,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
他死死地盯着楚逸,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震驚和......一絲難以壓制的慍怒!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被他視爲棄子、準備隨意打發了事的義子,竟然如此刁鑽狠辣,一句話就把他,把整個皇室都架在了熊熊燃燒的火堆之上!
楚雲山臉上的“慈愛”表情徹底僵住,眼底深處第一次閃過了一絲慌亂。
他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這個侄子的狠勁和智慧!
這根本不是哭訴,這是誅心之論!
楚逸匍匐在地,不再言語,但微微顫抖的肩膀,卻仿佛承載着無盡的委屈和對國家尊嚴的擔憂。
整個金鑾殿,落針可聞。
只有那“大晟國格”四個字,如同重錘,反復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風暴,才剛剛開始。
而楚逸,已經成功地引爆了它。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被動承受的可憐蟲,而是主動揮刀的復仇者!
這金殿,就是他打響反擊的第一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