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路積水極深，男子大約看出她難以獨自通過。
未等她回答，他已轉身涉水朝她走來。
“上來。”他簡短說完，便蹲下身示意。
寒冬暴雨，冷得刺骨。
溫黎渾身溼透，幾乎凍僵，意識也漸漸模糊。
來不及多想，她便伏在了他背上。
他穿着救援隊的服裝與雨衣，全身同樣溼透。
老城一片漆黑，只有他手中的電筒照亮腳下混沌的水面。
剛背她蹚過這段深水區，男子便將手中唯一的一把傘和那支手電遞了過來。
他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
最令溫黎印象深刻的，是他腕間那塊表。
即使在昏沉夜色裏，依舊清晰奪目。
溫黎只當他是救援人員，心裏又急切掛念着外公外婆。
連一句“謝謝”都未能說出口，匆匆接過東西，便轉身繼續朝翰淵閣奔去。
當時夜黑雨急，她沒能看清他的臉。
直到此刻，再次聽見那平穩如昔的聲線，溫黎終於確認。
老城雨夜中背她蹚過深水的人，正是此刻主位上坐着的那一位。
盡管那晚寒風刺骨，意識模糊，但對方的某些細節卻早已深深烙印在她心裏。
她絕不會認錯。
原來那天的好心人，竟然是他。
這遲來的記憶，如一塊巨石轟然投入平靜的湖面，霎時激起層層浪潮，讓她心緒震蕩，久久難平。
此刻，溫黎整個人陷入恍惚與震驚之中，幾乎忘了自己正身處會場。
專題會議正按流程推進，內容至關重要，可她緊握着筆，筆尖卻遲遲未落在記錄本上。
坐在後排的佟瑤察覺到她的異樣，悄悄發來消息：“黎姐，怎麼在發呆？”
見溫黎毫無反應，佟瑤只好不動聲色地打開了手機錄音功能。
劉國棟安排她們參會，本是爲了做好會議紀要。
如此緊要的任務，溫黎卻思緒紛亂，心神不寧。
圓桌主位上，周晏清端正而坐，目光沉穩地掠過每一位匯報者，帶着慣有的審慎與從容。
他的視線掃過圓桌下的溫黎時，微微一頓。
她怔然失神的面容，無措握筆的姿態，他看在眼裏，心中已然明了。
她也認出他了。
一絲極淡又幾乎難以捕捉的情緒從他眼底掠過，快得無人察覺。
隨即，他的目光已平靜移開，仿佛方才那瞬的停頓，不過是尋常的一瞥。
他偶爾提出幾個簡短的問題，卻總能精準切中要害。
輪到自然資源局匯報時，分管規劃工作的劉國棟委員展開講稿，開始陳述。
匯報內容結構嚴謹，數據詳實，條理清晰。
“……綜上所述，我局認爲該片區的規劃調整完全符合上位規劃要求，土地性質認定明確，各項條件成熟，具備推進實施的基礎。”
“匯報完畢。”
按照會議既定流程，劉國棟的發言至此結束，本該由下一位發言人繼續匯報。
“劉委員。”周晏清忽然開口，頭仍低垂，眉頭微蹙地翻閱着手中的材料。
“在的，周書記。”聽到點名，劉國棟立即抬頭應答，聲音洪亮有力。
周晏清這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投向劉國棟：“有幾個問題。”
“書記您請講。”劉國棟身體微微前傾，神態恭敬。
周晏清將材料往桌面上輕輕一放，語調平穩卻清晰：“關於增減掛鉤項目的具體實施方案，詳細說一下。”
劉國棟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這份幾經修改的方案初稿才剛剛送到會議室!
他本以爲周書記只是例行翻閱，並不會在專題會上深入詢問。
畢竟這還只是未經局主要領導審核的初稿，許多內容尚未成型。
他穩了穩心神，開口解釋道：
“周書記，目前這份方案還只是初步草稿，尚未最終定稿，很多細節還需要進一步細化和完善……”
“不影響。”
周晏清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你就先基於現有框架，具體闡述一下你的構想！重點說明，你們計劃如何解決補償標準與群衆公平性這個關鍵問題。”
他的目光仍落在劉國棟身上，沉靜而專注，仿佛在等待一個真正落到實處的答案。
聞言，劉國棟雖然額角已隱隱沁出冷汗，面上卻仍保持鎮定。
他翻開面前那份還帶着油墨味的初稿文件，迅速掃過幾行關鍵內容，穩聲道：
“好的，周書記，根據目前方案中的初步思路，我們計劃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
他一邊參照文稿陳述，一邊融入自己的理解與補充，語氣盡力從容。
然而周晏清的會議風格，在場衆人無不清楚。
問題直擊要害，不留情面，邏輯嚴密如網。
凡參加過他主持的會議的人，回去後往往要沉默整日。
不少幹部甚至被問得啞口無言，如坐針氈。
周晏清並未立刻回應，而是接連拋出幾個更爲具體的問題。
劉國棟一一作答，雖語氣仍穩，額間卻已滲出細汗。
周晏清聽完，臉上並未露出滿意的神色，反而微微蹙眉，目光沉靜地轉向圓桌另一側：
“自然資源局這位女同志！”
他的視線落在溫黎身上：“你對這個方案，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會場內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隨着周晏清這句話落向了圓桌末端的那個年輕身影。
劉國棟面色雖未大變，握着稿紙邊緣的手指卻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溫黎的方向，心底那根本就繃緊的弦幾乎要發出嗡鳴。
周書記怎麼會突然點她？
溫黎雖不是剛上班的新人，但這種層面的方案研討，她哪裏經歷過？
一會兒要是被周書記幾個問題問懵了，甚至……
他不敢往下想，只能暗自期望溫黎至少能說幾句穩妥的套話。
而此時的主角溫黎，卻還微微垂着頭，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自己面前的筆記本上。
直到旁邊農業局的同志壓低聲音急促地提醒：“溫黎，周書記在問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