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一聲清脆的響聲。
那是酥皮斷裂的聲音,簡直比最動聽的樂曲還悅耳。裏面的蔥油順着斷口露出來,熱氣雖散了,但這冷香更鑽人。
她正要往嘴裏送,一抬頭,正對上眼鏡小夥那直勾勾、仿佛要吃人的眼神。
林素芬動作頓了頓。
“嚐嚐?”
她手腕一轉,把掰下來那一半遞了過去。
眼鏡小夥臉上一紅,有點不好意思,手卻很誠實地伸了出來:“這……這多不好意思啊大娘,那我……我就嚐一小口?謝謝您嘞!”
他雙手接過來,像是捧着什麼稀世珍寶。
顧不上什麼斯文形象,張大嘴就是一口。
“咔嚓——呼——”
一口下去,先是酥皮在齒間炸裂的脆勁,緊接着是內裏喧軟勁道的面餅,最後是那股子鹹鮮適口的椒鹽味裹着蔥香,瞬間就在舌尖上跳起了迪斯科。
沒有絲毫冷豬油的油膩感。
只有滿嘴的焦香,越嚼越香,回味無窮。
眼鏡小夥的眼睛猛地瞪圓了,鏡片後面那是震驚的光。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手裏這塊不起眼的餅,三兩口就把剩下的全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得像個存糧的倉鼠,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地豎起大拇指。
“唔!唔唔唔!”
好不容易咽下去,他抓起水壺猛灌一口,長出了一口氣,一臉的一言難盡:“大娘!絕了!真神了!”
“我經常跑深城,兩邊的館子沒少下,哪怕是那大酒店的早茶,也沒這一口餅香!您這是什麼手藝啊?這是御廚傳下來的吧?”
林素芬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小口餅,細嚼慢咽。
“家裏瞎做的,湊合吃一口。比不上大飯店。”
她說得輕描淡寫,臉上一點波瀾都沒有。
“這要是瞎湊合,那我們以前吃的都是泔水?”
眼鏡小夥這下是徹底服氣了。
他索性把那盒飯往垃圾桶方向一推,像是推開什麼髒東西。轉身從包裏掏出一瓶還沒開封的健力寶,把拉環拉開,“呲”的一聲氣響。
“大娘,您喝水!潤潤嗓子!”
他把健力寶遞過去,滿臉堆笑:“我叫陳剛,做點小買賣,您叫我小陳就行。您這也是去深城?探親?”
吃了人家的嘴軟,再加上這大媽剛才露那一手“聞味識肉”,一看就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陳剛那股子生意人的機靈勁兒上來,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林素芬接過健力寶,沒喝,放在滿是油污的小桌板上。
“嗯,去投奔兒子。”
“投奔兒子好啊!那地界現在遍地是黃金,只要肯彎腰,那是真能撿着錢!”
陳剛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指了指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的牛仔包,“不瞞您說,我就是倒騰點電子元件。那邊現在缺這個缺瘋了,只要能運過去,轉手就是幾倍的利!”
說到這,他話鋒一轉,嘆了口氣,推了推眼鏡。
“不過啊,這錢也不好掙。那邊現在亂得很。”
林素芬眉毛輕輕一挑:“亂?”
“可不是嘛!”
陳剛看了一眼四周,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聲音壓得只有兩人能聽見:“特別是咱們外地人去討生活。火車站那一片,那是三教九流什麼都有。扒手那是明着搶,成群結隊的。”
“擺攤做生意更難,地頭蛇多如牛毛。今兒個這個幫收衛生費,明兒個那個派收治安費。你不給?哼,攤子給你掀了那是輕的,搞不好還要斷手斷腳!”
周圍幾個也是去深城打工的老鄉,聽了這話,臉色都白了幾分,跟着嘆氣。
“是啊,我也聽村裏回來的說了,那邊雖然掙得多,但受氣也多。咱沒根沒底的,被人欺負了也只能忍着,把牙打碎了往肚子裏咽。”
車廂裏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大家都是懷揣着發財夢去的,但這還沒到地方,就被這現實的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林素芬聽着,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她把最後一口餅咽下去,從兜裏掏出一塊洗得幹幹淨淨的手絹,仔細地擦了擦嘴角,又一點點擦去手指上沾的一星半點油漬。
動作從容,優雅,透着股子大將風度。
“小夥子。”
林素芬突然開口,目光越過陳剛,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荒野。
“做生意這事兒,我不懂怎麼倒騰電子元件,但我懂吃。”
她收回目光,盯着陳剛。
那雙有些渾濁但依舊銳利的眼睛裏,透出一股子讓陳剛心頭一顫的篤定。
“這世上,只要是張嘴吃飯的人,就沒有不饞的。不管是當官的,還是混社會的,到了飯點,那肚子都得餓,那是老天爺定的規矩。”
她伸手拍了拍腿上那個長條形的布包。
裏面傳出輕微的、沉悶的金屬碰撞聲。
那是她的刀。
“只要你手裏的東西做得夠好,好到讓他吃了這頓想下頓,好到別處吃不着這口兒。”
林素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是屬於“廚房暴君”的自信。
“別說是地頭蛇,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想吃這一口,他也得乖乖排隊掏錢,還得客客氣氣地喊一聲老板。”
陳剛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這個穿着確良襯衫、頭發花白的大媽。
明明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村老太太,可剛才那一瞬間,她說這話的氣勢,竟比他見過的那些港商大老板還要硬氣三分。
手藝才是最硬的靠山。
這道理誰都懂,可能像她這樣說得這麼斬釘截鐵的,沒幾個。
“大娘……您這,是個高人啊。”
陳剛訕訕地笑了笑,心裏卻默默把這老太太的位置往上提了好幾檔。
他隱隱覺得,這老太太去了深城,怕是要搞出點動靜來。
說話間,列車的速度慢了下來。
原本急促的“哐當”聲變得遲緩而沉重。
此時,車廂裏的廣播突然響了起來,不再是滋滋啦啦的電流聲,而是一首激昂、充滿希望的旋律。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春天的故事》。
這歌聲像是某種集結號,車廂裏所有人都躁動了起來。
剛才還半死不活躺着的人,這會兒全都像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看,把玻璃擠得都是油印子。
“到了!到了!這就是深城!”
林素芬也轉過頭。
此時正是傍晚,夕陽如血。
窗外,不再是北方那種枯燥的荒野農田。
遠處,夕陽下的深城像是個巨大的、正在蘇醒的鋼鐵巨獸。
到處都是高聳入雲的腳手架,紅色的塔吊密密麻麻,像鋼鐵森林一樣指向天空。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強力探照燈已經亮起,連綿成一片金色的海洋。
那座後來聞名世界的國貿大廈,此刻正傲然聳立在夕陽的餘暉中。
那是“三天一層樓”的深城速度,也是這個時代的圖騰。
熱浪透過車窗縫隙鑽進來,帶着海水的鹹溼,混凝土的幹燥,還有金錢那種令人瘋狂的味道。
這就是1994年的深城。
瘋狂,野蠻,充滿欲望,也充滿希望。
林素芬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
那裏纏着沉甸甸的金條,那是她的底氣。而放在腿上的那包刀,是她的武器。
“各位旅客,列車前方到站,深城站。請帶好您的行李物品,注意腳下安全……”
列車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緩緩滑進站台。
外面已經是人山人海,那種喧囂聲隔着玻璃都能把耳膜震得發顫。
陳剛背起大包,興奮地對林素芬說:“大娘,下車注意安全啊!這地界亂,您護好包!有緣再見!”
林素芬站起身,把帆布包往肩上一甩。
那種在火車上坐了一天一夜的疲憊,在她站起來的一瞬間,蕩然無存。
她看着窗外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群,眼神比那晚磨刀時還要亮。
亂?
亂才好。
水不渾,怎麼摸大魚?
前世她在這裏丟了親情和自己的兒子孫子。
這一世。
林素芬緊了緊手裏的布包,一步跨出車廂,腳底板踩在了這片滾燙的水泥地上。
“深城,我林素芬來了。”
“小慧,衛軍,等着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