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着王胖子手下助理的指引,林逸和另外幾十個被選中的人擠上了一輛噴着斑駁油漆、散發着淡淡汽油味和汗味的大巴車。車廂裏很擁擠,人們摩肩接踵,各自找位置坐下,或靠在椅背上繼續補覺,或低聲交談,臉上大多帶着一種習以爲常的麻木。
林逸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投向窗外。大巴車緩緩啓動,駛離了那片依舊喧囂的集合地,穿梭在橫店清晨逐漸蘇醒的街道上。他的內心遠沒有臉上表現得那麼平靜。一種混雜着新奇、忐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使命感,在他胸腔裏鼓蕩。
他真的踏出了這一步。不再是遠遠觀望,而是真正地,要進入那個鏡頭前面的世界了。
大巴車最終在一個巨大的、被臨時圍起來的拍攝區域外停下。這裏顯然已經遠離了遊客區,空氣中彌漫着塵土和油漆未幹的味道。遠處,是依山勢搭建的仿古軍營和瞭望塔,旌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大量的工作人員、穿着各式戲服的演員、以及各種拍攝器材車輛穿梭不息,一派緊張而忙碌的景象。
“都下車!排好隊!快點!”助理扯着嗓子喊道。
林逸跟着人群下了車,被帶到一個巨大的、類似倉庫的臨時化妝間和服裝間外。裏面混亂不堪,掛滿了粗糙的、帶着汗味和灰塵的古代士兵盔甲和布衣。
“自己找合身的穿上!盔甲穿在外面,裏面的黑色打底衣褲自己不是有嗎?快點!別磨蹭!”一個負責服裝的工作人員大聲指揮着,語氣急躁。
人群一擁而上,開始爭搶看起來稍微新一點或者合身一點的戲服。林逸被人流推搡着,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那些沾染着污漬、甚至有些破損的盔甲,猶豫了一下,沒有去爭搶,而是等大部分人拿得差不多了,才從角落裏撿起一套看起來還算完整,但明顯十分陳舊、甲片都有些鬆動的步兵盔甲。
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T恤傳來,帶着一股陳年的塵土氣息。他笨拙地將沉重的、硬邦邦的皮質和金屬片組成的盔甲套在身上,系上粗糙的布質繩帶。盔甲並不合身,有些晃蕩,行動起來也頗爲不便。
接着是分發武器——大多是木制或橡膠制成的、塗了銀漆的長矛和佩刀,入手輕飄飄的,缺乏真實兵器的質感。
最後,他們被驅趕到一片空地上,由一個自稱是現場副導演的年輕人進行簡單的培訓。
“都聽好了!你們今天的任務很簡單!”副導演拿着喇叭,聲音在空曠的場地上回蕩,“就是扮演戰死的士兵!看到那邊劃定的區域沒有?導演喊開始,你們就跟着前面的人往前沖,聽到爆炸聲和號令,就立刻倒下!倒下的姿勢都給我自然點!別直挺挺地像個木樁!也別給我擠作一團!分散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群穿着雜亂盔甲的人,強調道:“最重要的是,倒下之後就給我裝死!一動不動!不管身邊發生什麼,哪怕馬蹄子從你旁邊踏過去,只要沒真踩到你,就不準動!不準睜眼!不準咳嗽!誰要是動了,穿幫了,影響了拍攝,別說今天的工錢沒有,以後也別想在這個組混了!聽見沒有!”
“聽見了!”稀稀拉拉的回應聲。
林逸緊緊握着手裏輕飄飄的長矛,認真地點了點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套不合身的、散發着黴味的盔甲,又看了看周圍那些或緊張、或無所謂、或還在偷偷整理頭發的同伴們。
“準備——!各就各位!”遠處傳來了導演組通過擴音器傳來的號令。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在現場工作人員的指揮下,亂哄哄地朝着指定的起始位置跑去。林逸被人流裹挾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了一片布滿塵土和碎石的空地上。他按照要求,和其他人一樣,擺出準備沖鋒的姿勢,半蹲着身體,將長矛指向虛擬的敵方陣地。
他的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周圍是粗重的喘息聲,盔甲摩擦發出的咔咔聲,以及遠處導演監視器那邊隱約傳來的交談聲。巨大的攝影機軌道已經鋪設好,穿着馬甲的工作人員在各個崗位就位,一種無形的、緊張的壓力籠罩了整個片場。
“《江山》第三場第七鏡,開始!”
隨着打板聲落下,一聲令下,人群發出一片雜亂卻盡力模仿的呐喊,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向前沖去。
林逸也跟着沖了出去。腳下的塵土揚起,迷蒙了視線。沉重的盔甲束縛着他的動作,讓他跑起來有些踉蹌。周圍的呐喊聲、腳步聲、盔甲碰撞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混亂的戰場氛圍。
就在這時——
“砰!砰!”
幾聲模擬爆炸的悶響在不遠處響起,白色的煙霧彌漫開來。
“倒!全部倒下!”副導演的聲音透過喇叭尖銳地傳來。
瞬間,剛才還在沖鋒的人群,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譁啦啦地倒下一片。各種姿勢都有,有的直接趴下,有的側臥,有的還特意擺出扭曲的造型,試圖讓自己在屍體堆裏更顯眼一些。
林逸在聽到號令的瞬間,幾乎是本能地,就着前沖的勢頭,向前一個踉蹌,側身重重地摔倒在地。倒地時,他下意識地用手肘支撐了一下,緩沖了力道,避免了受傷,但揚起的塵土還是嗆得他差點咳嗽,被他強行忍住了。
他按照要求,緊閉着雙眼,臉埋在帶着土腥味的沙石地上,一動不動。
世界,仿佛在他倒下的這一刻,瞬間切換了模式。
視覺被剝奪,聽覺和觸感變得異常敏銳。他能清晰地聽到不遠處攝影機軌道滑動的細微聲響,聽到導演透過喇叭偶爾傳來的、模糊的指令,聽到戰馬跑過時沉重的馬蹄聲和噴鼻聲,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緩慢的跳動聲。
粗糙的沙礫硌着他的臉頰和手掌,身上沉重的盔甲壓迫着他的胸膛,讓他呼吸有些困難。陽光透過眼皮,帶來一片朦朧的紅色光感,溫度開始升高,汗水從額頭滲出,混合着塵土,沿着皮膚緩緩滑落,帶來一陣難以忍受的瘙癢。
時間,在絕對的靜止中,被無限拉長。
一秒,兩秒……一分鍾,兩分鍾……
身體開始發出抗議。保持一個姿勢不動的肌肉開始酸麻,被盔甲壓迫的地方開始疼痛,那份瘙癢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他聽到身邊不遠處,似乎有細微的蠕動聲,大概是某個屍體忍不住調整了一下姿勢,立刻引來了現場工作人員壓低聲音的呵斥。
林逸緊緊咬着牙關,努力放空大腦,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扮演一具屍體這個最簡單的任務上。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聽到了那聲如同天籟般的——
“卡!過了!準備下一場!”
“屍體們可以動了!原地休息!不準離開場地!”
如同按下播放鍵,剛才還死寂一片的戰場瞬間復活過來。呻吟聲、咳嗽聲、抱怨聲、拍打身上塵土的聲音響成一片。
林逸也緩緩地、有些僵硬地坐起身來。他活動了一下發麻的四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塵土,露出一張沾滿污漬卻眼神清亮的臉。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個龍套角色——一具合格的、沒有穿幫的屍體。
沒有台詞,沒有特寫,甚至可能根本不會被觀衆注意到。
但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依舊忙碌、充斥着各種專業術語和機器轟鳴的片場核心區域。那裏,是導演、主演們所在的地方,是真正的鏡頭前面。
此刻,他坐在邊緣的塵土裏,渾身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