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休息！後勤發飯了！”
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嗓子，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原本或坐或躺、癱在塵土裏喘息的人們，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強心劑，瞬間活泛了起來。疲憊不堪的臉上，也難得地煥發出一點光彩。
林逸也跟着人群，有些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扮演屍體大半個上午，身體保持着僵硬的姿勢，此刻只覺得腰酸背痛，四肢像是生了鏽的零件，活動起來咔咔作響。盔甲內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極其不舒服。臉上、頭發裏、指甲縫裏，都塞滿了剛才倒地時沾染的塵土，稍微一動，就有細小的沙礫簌簌往下掉。
他學着其他人的樣子，拍了拍身上的土，雖然效果甚微，更像是一種心理安慰。然後跟着人流，朝着片場邊緣臨時搭建的後勤區域走去。
那裏已經排起了幾條不算整齊的長隊。幾個穿着後勤制服的工作人員，正從保溫箱裏拿出一份份用透明塑料盒裝好的飯菜，動作麻利地遞給排到跟前的群演。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混合着大鍋菜油香和米飯蒸氣的、說不上多誘人但足以勾起飢腸轆轆者食欲的味道。
這就是劇組盒飯。橫店無數底層演藝人員最日常、也最現實的能量補給。
林逸排在其中一隊後面，安靜地等待着。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圍。領到盒飯的人，有的迫不及待地就地蹲下，掀開蓋子就狼吞虎咽起來；有的則三五成群，找片樹蔭或者找個台階坐下，一邊吃一邊高聲談論着今天的戲份、哪個明星的八卦，或者抱怨着劇組的苛刻；還有幾個看起來格外節省的，小心地將盒飯裏不多的幾片肉挑出來，仔細地包好，大概是打算帶回去。
衆生百態，在這最尋常不過的一餐飯前，顯露無疑。
很快輪到了林逸。後勤人員頭也沒抬，機械地塞給他一份盒飯和一瓶廉價的礦泉水。
“謝謝。”林逸下意識地道了聲謝。
那後勤人員似乎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大概很少遇到會對發盒飯的人說謝謝的群演，隨即又恢復了麻木，揮揮手示意他快點離開。
林逸拿着那份沉甸甸的盒飯和礦泉水，一時有些無所適從。他看到不遠處有幾個剛才一起陣亡的同伴蹲在牆角吃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湊過去。他本來就有點內向，不太擅長主動與人攀談。
他環顧四周，最終在距離人群稍遠一點的一棵老槐樹下，找到了一小塊還算幹淨的石頭。他走過去，將冰涼的礦泉水放在腳邊，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手中的塑料飯盒。
飯菜的賣相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有些粗糙。大半個盒子裝着蒸得過於軟爛的白米飯，上面覆蓋着簡單的兩樣菜：一個是看起來油汪汪的、混着幾片肥瘦相間豬肉片的炒包菜，另一個是幾乎看不到蛋花的、顏色深重的醬油炒蛋。邊緣還擠着一小撮寡淡的、水煮過的豆芽。
這就是他的午餐了。簡單，廉價，但分量十足，足以填飽一個勞累上午的年輕人的胃。
他掰開一次性筷子，摩擦掉上面的木刺，夾起一筷子混合着油汁的包菜和米飯，送入口中。
味道……很重。鹽和味精似乎放得有點多，包菜炒得過於軟塌，失去了爽脆的口感，豬肉片帶着一股冷凍肉特有的、難以形容的味道。但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品，這粗糙的食物入口，竟也讓他空蕩蕩的胃部感到了一陣切實的慰藉。
他慢慢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帶來的熱量和飽腹感，同時，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片場的核心區域。
那裏，與這邊亂哄哄、蹲踞一地的群演就餐區截然不同。搭着遮陽棚，擺放着幹淨的折疊桌椅，甚至有小型風扇在嗡嗡作響。幾位主演和導演、主要工作人員坐在那裏，他們的盒飯似乎也與衆不同，是用精致的多層食盒裝着的，旁邊還擺着水果和飲料。他們邊吃邊交談着，氣氛看起來輕鬆而……有距離感。
同樣是在一個劇組，同樣是一頓飯，卻仿佛隔着一條無形的鴻溝。
林逸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中並無多少不平或羨慕。他只是更清晰地認識到，這個圈子裏森嚴的等級和差距。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爲了跨越這條鴻溝而來的。
他低下頭，繼續吃着那份粗糙卻實在的盒飯。醬油炒蛋鹹得有些發苦，但他還是認真地吃完了每一粒米飯。這是他靠自己的勞動——盡管只是扮演一具屍體——換來的第一頓飯。這滋味，混雜着汗水的鹹澀、塵土的氣息、身體的疲憊，以及一種難以言說的、踐諾的踏實感。
“嘿，哥們，新來的？”旁邊傳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
林逸抬起頭，看到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端着盒飯湊了過來，很自來熟地在他旁邊的石頭上坐下。這人穿着一身更破舊的百姓服裝，臉上還帶着特技妝弄出來的污漬，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嗯，今天第一天。”林逸點了點頭，語氣溫和。
“看出來了。”那年輕人扒拉了一大口飯，含糊不清地說，“剛才躺地上那會兒，就你一動不動，跟真掛了似的，挺敬業啊。我叫李強，來了小半年了，專演各種死屍、路人甲。”
“林逸。”林逸報上自己的名字。
“林逸？好名字。”李強咧嘴一笑，用筷子指了指林逸飯盒裏幾乎沒動的豆芽，“不愛吃這個？給我唄，別浪費。”
林逸愣了一下，隨即把那一小撮豆芽撥到了李強的飯盒裏。
“謝了！”李強毫不客氣，三兩口吃完，滿足地打了個嗝，然後開始滔滔不絕起來，“我跟你說，今天這飯算不錯了，好歹有肉片。遇上摳門的劇組，全是素菜，那才叫一個慘。不過陳導的組，向來在吃喝上不虧待下面人，就是要求嚴，脾氣爆，ng多了能被罵得狗血淋頭……”
李強像個資深前輩，給林逸普及着橫店生存法則。哪個群頭手裏活多，哪個劇組給錢爽快，哪裏的盒飯最好吃，晚上哪裏能接到便宜的夜戲……他說的這些，對林逸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知識，他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認真地點着頭。
通過李強的講述，林逸眼前這群演的世界，似乎變得稍微清晰和具體了一些。他們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板，而是一個個有名字、有故事、爲了各種原因而聚集在這裏的鮮活個體。
“對了，”李強忽然壓低聲音，用筷子悄悄指了指遠處主演休息區的一個窈窕身影，“看到沒？蘇晴！當紅小花！真人比電視上還好看！要是能跟她說上一句話，或者能有個同框鏡頭，那真是走大運了！”
林逸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隔着一段距離，能看到一個穿着精美戲服、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子，正坐在遮陽棚下，小口地喝着水，旁邊有助理在幫她補妝。確實很漂亮，氣質出衆，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像一顆落入凡塵的星星。
那就是女主角嗎？林逸心裏並沒有什麼波瀾。對他而言，那只是這個鏡頭前面世界裏，一個比較耀眼的存在而已。遠不如手中這盒即將見底的飯菜，和身邊這個絮絮叨叨的新朋友來得真實。
他低下頭，扒完了最後一口飯。塑料飯盒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一點油漬。
他將空飯盒和礦泉水瓶收拾好，準備去找地方扔掉。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身體依舊疲憊，盔甲依舊沉重，但心裏那份初來時的茫然，似乎被這頓粗糙的午餐和簡單的交談，沖淡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