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重復而機械的站崗中緩慢流逝。午後的陽光愈發毒辣，炙烤着大地，連空氣都仿佛扭曲起來。林逸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金屬蒸籠裏，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卻連抬手擦拭都因爲要保持軍容而顯得有些困難。腳下的土地被曬得滾燙，隔着薄薄的鞋底，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溫度。
片場核心區的拍攝似乎進行得並不順利。陳導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夾雜着明顯的火氣，時不時如同悶雷般滾過整個片場，讓所有工作人員，包括他們這些邊緣的群演，都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情緒！情緒不對！我要的是隱忍，不是面癱！重來！”
“燈光！背景光太強了，搶戲！調整！”
“那個誰！百姓群演，你往哪兒看呢？鏡頭在這邊！不想幹就滾蛋！”
每一次呵斥，都讓片場的氣氛更加凝固一分。林逸雖然離得遠，也能感受到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低氣壓。他不由得想起李強吃飯時說的話——陳導要求嚴，脾氣爆。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就在這時，一陣不同尋常的、更加急促和慌亂的騷動，從靠近主演休息區附近的人群中傳來。隱約能聽到壓低的驚呼和焦急的交談聲，似乎發生了什麼意外。
很快，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在群演之間竊竊私語地傳開了。
“聽說了嗎？演張副將那個演員，好像出事了！”
“張副將？就那個跟在男主身邊，有好幾句台詞，還有特寫鏡頭那個？”
“對！就是他！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臉色發白，滿頭冷汗，捂着肚子蜷在地上，看樣子疼得不輕！”
“好像是急性闌尾炎？已經讓人趕緊送醫院了！”
“我的天……那今天下午他和男主那場重要的對峙戲怎麼拍？場景都搭好了，聽說陳導非常看重這場戲！”
林逸默默地聽着，心中並無太多波瀾。張副將是誰，他並不清楚，那場重要的戲份也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最底層的群演，片場核心區域的任何風波，對他來說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然而，他很快發現，這件事所帶來的漣漪，正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向他這個最邊緣的角落擴散而來。
一個穿着現場導演馬甲、滿臉焦急汗水的年輕人，幾乎是跑着沖到了群演休息的區域，找到了正蹲在樹蔭下叼着煙、眯着眼打盹的王胖子。
“王頭！王頭！出事了！出大事了！”現場導演的聲音都帶着哭腔。
王胖子不耐煩地掀開眼皮，吐出一口煙圈：“慌什麼？天塌下來了？”
“比天塌了還麻煩！演張副將的劉老師急性闌尾炎，送醫院了！可他下午和男主的戲馬上就得拍，陳導爲了這場戲磨了三天劇本了，現在正在火上烤着呢！副導演讓我立刻、馬上找一個形象氣質符合，至少能頂一下背影和側影，能對上幾句口型的替身！不然今天全組都得耗死在這兒！”
王胖子一聽，眉頭也皺了起來，掐滅了煙頭：“張副將？那個年輕小將？形象要求不低啊，這會兒讓我上哪兒給你變一個出來？符合要求的特約演員這會兒都有自己的戲，一時半會兒根本過不來！”
“所以只能從群演裏找啊！王頭，您手底下人多，快幫忙篩篩！要求個子高挑，身板挺直，臉型不能太差，最重要的是得有那股子……那股子年輕軍官的勁兒！不能賊眉鼠眼，也不能太油滑！”現場導演急得直跺腳。
“年輕軍官的勁兒？”王胖子啐了一口，“你當這是選秀呢？我這都是群演，演死屍、演難民的在行，演軍官？扯淡！”
話雖這麼說，王胖子那雙精明的眼睛還是如同探照燈一般，快速地掃過自己手下這批正散落在各處休息、大多顯得疲憊而麻木的士兵們。目光一個個掠過，又一個個否定。太高，太矮，太胖，太瘦，氣質太猥瑣，眼神太渾濁……
他的目光顯得有些煩躁和不抱希望。時間緊迫，陳導的怒火他可不想親自去承受。
就在他的目光幾乎要放棄，準備隨便指一個差不多的去交差時，他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在了不遠處，那個安靜地靠在柵欄旁，即便在休息也下意識挺直着腰背的年輕人身上。
是那個早上被他覺得看着幹淨的生瓜蛋子，林逸。
此刻，午後的陽光斜照在他沾着塵土和汗水的側臉上，勾勒出清晰而流暢的下頜線條。他微微仰着頭，看着遠處天空飄過的雲，眼神依舊是那樣帶着點天然的茫然，卻又奇異地純淨，沒有周圍其他人那種被生活磨礪出的油滑或算計。即便穿着一身粗糙破舊的士兵盔甲，也難掩那份挺拔的身姿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未經雕琢的純粹氣質。
王胖子的目光，猛地頓住了。
這小子……
早上只是覺得他幹淨，像個沒被污染的白紙。現在仔細看去，這身段，這臉型，尤其是那雙眼睛裏的幹淨勁兒，不正符合現場導演說的“不能賊眉鼠眼，不能太油滑”的要求嗎？甚至，比他要求的還要好！那股子不自覺流露出的、略帶呆氣的純粹，反而比刻意裝出來的正氣更顯得真實。
至於年輕軍官的勁兒？王胖子在心裏嗤笑一聲，狗屁的勁兒，不就是需要個看起來順眼、不拉低畫面質感的背景板或者側影嗎？這小子，說不定……真能行？
一個大膽的，甚至有些冒險的念頭，瞬間在王胖子那精於算計的腦海裏形成。
現在情況緊急，找不到符合要求的特約，從群演裏矬子拔將軍，這小子反而是目前看起來最順眼的一個！把他推出去，成了，自己能在劇組面前賣個好，顯得自己手下有人；不成，反正也是個無足輕重的群演，罵一頓趕回來就是了，自己也沒損失！
賭一把！
王胖子的小眼睛裏閃過一絲決斷的光。他猛地站起身，臉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一把拉住還在焦急絮叨的現場導演，粗壯的手指徑直指向了林逸所在的方向。
“喏！你看那個小子怎麼樣？”
現場導演順着他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林逸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焦灼的眼神裏閃過一絲不確定的亮光，但隨即又被擔憂覆蓋：“他？行不行啊？看着是挺幹淨，但是個生面孔，從來沒演過這種有鏡頭的角色吧？能接得住嗎？陳導那邊可……”
“死馬當活馬醫吧！”王胖子打斷他，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總比你現在找不到人強！我看這小子形象絕對沒問題，至於行不行，拉過去試試不就知道了？總得給陳導一個交代！”
現場導演看着王胖子篤定的樣子，又看了看時間，知道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咬了咬牙：“好！就他了！王頭，人是你推薦的，要是搞砸了……”
“搞砸了算我的！”王胖子拍着胸脯，隨即轉頭，朝着林逸的方向，扯開他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吼道：
“那個誰！林逸！對，就是你！別愣着了！趕緊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