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拍攝任務,依舊是作爲背景板。這次不再是死屍,而是扮演在軍營外圍巡邏站崗的士兵。任務輕鬆了許多,至少不需要一直趴在塵土裏一動不動,但穿着沉重的盔甲在逐漸變得毒辣的日頭下站立,也絕非易事。
汗水如同小溪般順着額角、脊背不斷流淌,浸透了內裏的衣衫,又被厚重的盔甲悶住,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酸餿氣息。粗糙的皮質肩帶勒得肩膀生疼,金屬甲片在陽光下吸收着熱量,燙得皮膚發紅。林逸和其他幾個士兵被安排在一段仿制的木質柵欄旁,按要求來回走動着,或者幹脆杵在那裏,充當活動的布景。
他的身體遵循着指令行動,但精神卻因爲重復和疲憊而有些渙散。目光偶爾會飄向片場的核心區域,那裏似乎正在準備一場重要的文戲。工作人員忙碌地調整着燈光、反光板,導演陳導坐在監視器後,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騷動如同漣漪般在片場邊緣擴散開來。原本有些懈怠的工作人員們,精神似乎都爲之一振,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一個方向。
林逸也被這微妙的氣氛變化所吸引,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只見一行人簇擁着一位身着月白色古裝長裙的女子,正從專用的休息室方向,嫋嫋娜娜地走向拍攝區。距離有些遠,林逸看不清她的具體面容,但那一身素雅卻不失華貴的衣裙,襯得她身姿窈窕,步態從容,仿佛從古畫中走出的仕女,自帶一股清冷出塵的氣場。陽光灑在她身上,似乎都變得柔和了幾分。
周圍響起了壓低的、興奮的議論聲。
“是蘇晴!蘇老師出來了!”
“今天拍她和老皇帝的對手戲吧?聽說這場戲情緒很難。”
“真人真的好有氣質啊……”
“別看了別看了,趕緊幹好自己的活!”
林逸身邊那幾個一起站崗的士兵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張望,臉上流露出混雜着羨慕和憧憬的神色。只有林逸,依舊安靜地站在原地,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着那個身影。
他記得李強吃飯時提過這個名字,蘇晴,當紅小花,這部劇的女主角。但他此刻的感受,與李強那種對於明星光環的單純向往不同。他更多的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所吸引。
蘇晴走到了拍攝區中央,那裏已經布置成了一個簡易的御書房場景。她安靜地坐在雕花木椅上,由化妝師進行最後的補妝整理。她的側臉線條優美,神情專注,似乎已經在逐漸進入角色狀態,與周圍嘈雜的準備工作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隔離感。
“《江山》第二十一場,第一鏡,準備——!”
打板聲清脆地響起。
瞬間,整個片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小小的表演區域內。
林逸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監視器的大致方向,也能隱約看到蘇晴的表演。他不知道具體劇情,只能從現場的布置和氛圍猜測,這應該是一場充滿壓抑和內心掙扎的戲。
導演喊了開始。
鏡頭對準了蘇晴。
就在那一刹那,林逸感覺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滯。
坐在那裏的,似乎不再是那個光鮮亮麗的女明星蘇晴,而真正變成了劇中那個身不由己、在權力漩渦中掙扎的皇室女子。她沒有過多的肢體動作,甚至沒有台詞,只是微微垂着眼眸,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微微發白。
但她的眼神……
透過那段不算近的距離,林逸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變化。
那眼神裏,先是映照着燭火的微弱光亮,帶着一絲殘留的、對親情或過往的眷戀與柔軟;隨即,那光亮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黯淡下去,被一層深重的、幾乎凝爲實質的哀傷與絕望所覆蓋;然而,在那絕望的最深處,又有一點不甘的、如同星火般倔強的光芒,在頑強地閃爍着,仿佛在無聲地抗爭着既定的命運。
幾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那雙清澈的眼眸中交織、流轉、沉澱,層次分明,細膩入微。她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歇斯底裏,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壓抑在那看似平靜的軀殼之下,卻通過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帶着一種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林逸怔怔地看着,忘記了身體的疲憊,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在這一刻,他仿佛被那雙眼睛無形中觸發。
他明明不了解劇情,不了解前因後果,但在那短短的幾十秒裏,他卻仿佛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個角色內心的全部掙扎與痛苦——那份對命運的不甘,那份無法言說的委屈,那份在絕望中試圖抓住最後一絲微光的艱難……
一種強烈的、酸楚的共鳴感,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心髒。他的鼻尖甚至有些發酸,爲那個虛構的角色,也爲那雙眼睛所能傳遞出的、如此真實而深刻的情感。
他從未想過,一個人的表演,可以擁有如此強大的感染力。這與他上午扮演死屍、下午扮演木頭人士兵的體驗,簡直是雲泥之別。
原來,這就是演員真正的魅力嗎?不僅僅是站在那裏,而是真正地成爲另一個人,將他的靈魂、他的情感,通過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眼神,傳遞出去,打動每一個能看到的人。
“卡!”
導演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寂靜。
那籠罩在蘇晴身上的、濃重的悲劇氛圍瞬間消散,她又變回了那個氣質清冷的女明星,微微舒了口氣,接過助理遞來的水杯。
片場恢復了忙碌的聲響,工作人員開始準備下一個鏡頭。
但林逸還沉浸在剛才那一眼所帶來的震撼中,久久無法回神。
他旁邊的李強用手肘碰了碰他,壓低聲音,帶着幾分得意:“看呆了吧?蘇老師的戲就是厲害!我跟過好幾個組,就沒見過幾個年輕演員有她這眼神戲的!”
林逸緩緩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內心的震動,遠非看呆了三個字可以形容。
那不僅僅是對美貌的驚豔,對演技的佩服,更像是在一片混沌迷茫中,突然看到了一束清晰而耀眼的光,照亮了某個他此前從未真正理解的方向。
他依舊是爲了完成對趙磊的承諾而來,依舊對成名毫無興趣。但此刻,他對表演這兩個字,有了一個模糊卻無比深刻的初體驗。
原來,真正的表演,可以如此動人。
他默默地收回目光,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這套沾滿塵土、散發着汗味的粗糙盔甲,又看了看自己那雙因爲長時間握持道具而有些發紅的手掌。
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小的渴望,如同初春的嫩芽,在他純粹的心田中,悄無聲息地探出了頭。
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是否也能像那樣,哪怕只有一次,真正地去表達一個角色的內心,而不是僅僅作爲一個無聲的背景?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按捺下去。對他而言,這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