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風卻笑了,拍拍兒子的肩膀:“有骨氣,我們蘇家的男兒,就該有這樣的志氣。”
他轉頭看向妻子,目光溫柔:“當年我娶你,這些年來家族閒言碎語不斷,我們還不是很幸福?自己喜歡才最重緊。”蘇沐風想讓她不要把剛才長老的話放在心上。
唐婉卿嗔怪地看他一眼,眼底卻漾着蜜意,輕輕推了他一下:“當着孩子的面,胡說些什麼。”
這時,管家又來稟報,二房的人過來了。
蘇沐風的弟弟蘇茂林帶着他妻子王氏走了進來,臉上堆着虛假的笑意。
“恭喜大哥,賀喜大哥!”蘇茂林拱手道,聲音刻意拔高,透着股虛浮的熱絡,“聽說酥兒復位嬪位,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王氏也笑着附和,眼角細密的紋路都擠在了一起:“是啊,我們一聽消息就趕緊過來了,酥兒這孩子從小就有出息,我就知道她肯定能重得聖心。”
這話說得漂亮,可誰都知道,蘇酥被貶這些日子,二房從未來看過一次。
唐婉卿淡淡應着,吩咐下人看茶,笑意不達眼底。
蘇茂林四下打量着陳設清雅卻處處透着不凡的正廳,眼中心裏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酸意,大嫂唐婉卿雖然出身商賈,但是是江南首富富商之女,嫁妝之豐厚在京中都是出了名的,即便前陣子酥姐兒在宮中暫時失勢,大房靠着她母親的鋪子源源不斷的收益,日子也過得遠比他們二房寬裕滋潤,如今侄女復位嬪位,這大房的底蘊,更是讓他們望塵莫及了。
“方才我看見大長老氣沖沖地出去,”蘇茂林試探着問,小指無意識地撣着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可是發生了什麼不快?”
蘇沐風執起茶盞,輕輕撥了撥浮葉,語氣平淡無波:“不過是紀之的婚事,意見不合罷了。”
“婚事?”王氏立刻來了精神,身子不自覺地前傾,“是哪家的千金?”
聽蘇沐風說拒了蘭家的親事,二房夫婦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仿佛聽到了什麼駭人的事情。
“紀之啊,不是二叔說你,”蘇茂林搖頭嘆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蘭家這樣的親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怎麼就拒絕了呢!”
王氏也忙不迭幫腔,聲音尖細:“是啊,蘭小姐雖然性子驕縱了些,可身份尊貴啊!若是攀上這門親事,對咱們蘇家、對宮裏的酥兒都有好處。說不定……說不定還能在皇上面前爲酥兒美言幾句呢!”她自以爲聰明地補充道,卻不知這話聽在蘇沐風三人耳中何等刺耳。
蘇紀之面無表情地聽着,一言不發,仿佛他們談論的是與己無關的事情。
二房夫婦說了很久見說不動蘇紀之,又坐了片刻,說了些規勸的話,便悻悻離去。
送走二房,唐婉卿輕嘆一聲,眉間籠上輕愁:“這下,咱們可把長老和二房都得罪了。”
蘇沐風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暖而堅定,溫聲道:“怕什麼?只要我們自己過得舒心,比什麼都強。”
蘇紀之聲音沉穩有力地道:“母親放心,兒子定會憑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讓妹妹在宮中有所依仗。”
夕陽西下,他們又說了會體己話,一起用了晚膳,暖黃的餘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交織在一處。用完了飯,蘇紀之才離開。
而在二房的院落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哼,不過是復位嬪位,就狂成這樣!”王氏憤憤地絞着帕子,終究沒舍得摔那盞新沏的雨前龍井,“他們大房倒是清高,連蘭家的親事都敢拒!先前長老們想推我們月姐兒進宮,偏被太後按下了,如今若能攀上蘭家這門貴親,咱們整個蘇家都能更上一層樓,月姐兒往後議親,選擇的餘地也大不相同,便是嫁入公侯之家、甚至將來頂了蘇酥的缺……也未必不能想!如今可好,全被他們大房給耽誤了!一家子都是目光短淺的!”
她話音未落,珠簾微動,一道纖細的身影僵在門口,正是他們的女兒蘇臨月,她本是來請晚安,不意將母親那充滿不甘的話聽了個一字不漏。
蘇臨月那張與蘇酥三分相似,卻也只能說清麗的臉上,瞬間血色盡褪,隨即涌上的是難以掩飾的屈辱和更深切的嫉恨。她死死攥緊了手中的繡帕,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又是蘇酥!什麼都讓她占盡了風頭,不僅自己進宮之路受阻,如今她兄長更是擋了她憑借家族之勢高嫁的路!
蘇茂林陰沉着臉,眼神鶩鷙:“大哥這是仗着女兒得勢,不把所有人放在眼裏了。”蘇茂林如此嫉恨,是因爲他自己年輕時讀書就不行,後來求了太後,但也只給了他一個九品的刑部司獄,娶的妻子蘇氏雖然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但是嶽父的官職也是不高,只是個七品官,家中也清貧,無法爲他帶來官位和錢財,所以他十分嫉妒蘇沐風且也自卑,覺得蘇沐風比他不緊長得俊朗還有才華和富有。
“等着瞧吧!”王氏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帶着十足的惡意,“宮裏的恩寵來得快去的也快,等他女兒再失勢的時候,看他們還能不能這麼囂張!”
而被嫉恨的大房主屋內,卻是溫馨寧靜。
唐婉卿正在暖炕邊就着明亮的燭火繡着一個香囊,針腳細密,是蘇沐風慣用的鬆柏紋樣,蘇沐風雖拿着書,目光卻大多時常落在妻子身上,見她揉了揉脖頸,他便放下書卷,走到她身邊。
“夜深了,仔細眼睛。”他聲音低沉溫柔,伸手便將她手中的繡活輕輕拿開。
唐婉卿抬眼看他,燭光下眼角細微的紋路也顯得柔和動人,她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因保養得宜,面容依舊嬌美如昔,此刻在暖黃的光暈裏,更添幾分溫婉風韻。蘇沐風心中一動,俯身便將她打橫抱起。
“老爺!”唐婉卿輕呼一聲,臉頰瞬間飛紅,手卻自然地環住了他的脖頸。
“夫人勞累辛苦了,”蘇沐風抱着依舊輕盈的妻子,穩步走向內室的床榻,眼中含着促狹的笑意,“爲夫抱你去安歇。”
紅燭帳暖,一室春意悄然彌漫。
柏軒院內,蘇紀之站在書房窗前,望着宮城的方向,目光沉靜而堅定。
妹妹,你在宮中可還安好?放心,兄長必當奮進,絕不成爲你的負累。
夜色漸深,蘇府的燈一盞盞熄了。
唯有大房的院落裏,那盞溫暖的燈,亮了很久很久。
而在遙遠的宮城內,蘇酥正倚在長信宮的窗邊,望着天邊的明月,清輝灑在她沉靜的側臉上。
爹,娘,哥哥,蘇酥很想你們,但願這縷清風,能將女兒的思念與安好的消息,一並捎去。
燭火在精心修繕過的殿內投下溫暖的光暈,驅散了冬夜的寒涼,蘇酥赤足踏在柔軟厚實的波斯地毯上,走到紫檀木圓桌前,端起那盞溫熱的牛乳,白玉般的瓷杯捧在掌心,傳來恰到好處的暖意,她輕輕啜飲一口,醇厚的奶香在唇齒間彌漫,安撫着思緒。
角落裏的銀絲炭盆燒得正旺,上好的紅羅炭不見半點煙塵,只釋放出融融的暖意,將整個內殿烘得如同暖春,這與不久前在耳房與秋菊擠在硬板床上、靠着劣炭微弱熱量取暖的境況,簡直天壤之別。
她踱回窗邊的美人榻,身上那件雲錦寢衣光滑如水,貼合着身軀,勾勒出窈窕的腰肢與起伏的曲線。
窗外,夜空如洗,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清輝遍灑,連宮牆冰冷的輪廓似乎都柔和了幾分,月光透過新換的軟煙羅窗紗,在她身上籠罩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她靠着窗櫺,任由微涼的夜風拂過面頰,帶來一絲清醒,殿內的溫暖富足,殿外的月華清冷,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寫照,重活一世,她曾以爲看透了那人的涼薄,只想遠遠逃離,求一個自由身,可如今,這突如其來的晉封,這超出份例的優渥待遇,像一張柔軟而堅韌的網,將她重新籠在這深宮之中。
歷千撤,他究竟意欲何爲?
是因查明寧王世子之事另有隱情而心生補償?還是……依舊視她爲一枚有用的棋子,用來平衡太後與莊妃的勢力?抑或,僅僅是因爲她那日決絕的離宮之念,觸動了他帝王不容挑釁的權威?
她輕輕晃動着杯中剩餘的牛乳,看着那圈圈漣漪,前世她定會爲這突如其來的恩寵欣喜若狂,絞盡腦汁揣摩聖意,試圖抓住這絲以爲的偏愛,而今,她只覺得疲憊,這九重宮闕裏的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比那窗外的月光還要難以把握。
“也罷。”她將最後一點牛乳飲盡,唇邊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既然暫時無法掙脫,那便順勢而爲,這嬪位的份例,這舒適的居所,總好過在冷宮中掙扎求生,至少,此刻的溫暖是真實的,口中的甘醇是真實的,身邊忠仆的陪伴是真實的。
她抬眸,再次望向那輪明月,目光漸漸變得沉靜,如同深潭,波瀾不驚,目前既已無法出宮,那便不再徒勞掙扎,空耗心神,這重重宮闕,固然是牢籠,卻也是她餘生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與其在無望的逃離中碰得頭破血流,不如就在這方天地裏,爲自己尋一條最穩妥的活路,她需得更謹慎,更清醒,積蓄銀錢,培植可信之人,暗中查探父兄身邊隱患,以及,莊妃與寧王府之間那令人費解的關聯。
從此,她便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長信宮,不爭不搶,不怨不尤,若命運垂憐,能讓她平平安安活到陛下百年之後,得一太妃之位,在宮苑一角靜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了此殘生,倒也算是另一種不錯的結局了。
殿內炭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更顯夜深人靜,她將空杯置於一旁,拉緊了身上輕暖的錦被,無論明日有何風雨,至少今夜,尚有暖室、安寢,與這一窗明月清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