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都已入盛夏,正午的陽光曬得宮道上的青磚發燙,蟬鳴聲從御花園的梧桐樹上涌來,怎麼也驅不散養心殿的沉悶
這兩月來,皇帝的病好了很多,之前耽誤了不少朝政…
他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發顫,案上推舉微生硯的薦表已堆到尺高,墨跡未幹的“國本當立”四個字刺得他眼疼
自廢太子後,朝堂上的爭論從未停歇,他夜裏總被噩夢驚醒,夢見父皇坐在他對面,父皇就看着他,一句話也不說…
到了酉時的時候,皇帝忽然屏退了所有內侍,只帶着一個捧着冰鎮酸梅湯的老太監,緩步往福寧殿去
宮道兩側的石榴花開得正盛,朱紅的花瓣被晨露打溼,沉甸甸地墜在枝頭,偶爾飄落幾片,落在皇帝的明黃龍袍上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來過了,皇帝抬手示意宮女不必出聲,避免驚擾太後
福寧殿殿門虛掩着,遠遠便聽見裏面傳來搖扇的輕響,混着太後低低的咳嗽聲
皇帝推門而入,一股帶着薄荷香的涼意撲面而來——殿內四角都擺着冰盆,寒氣絲絲縷縷漫在空氣中,太後正坐在臨窗的軟榻上,一個小宮女正爲她輕輕搖着團扇,另一個則跪在榻前,用銀籤挑着冰鎮的荔枝喂到她嘴邊
“母後。”景帝放輕腳步上前,接過小宮女手中的團扇,親自爲太後扇着風
太後聞聲側過頭,花白的鬢發被扇得輕輕晃動,她的眼睛在先帝去世不久便已看不清了,眼窩微微凹陷,卻仍能憑着腳步聲辨出兒子:“皇帝來了?身子可好了些許啊?”
她摸索着拿起榻邊的帕子,想要爲他擦汗,皇帝連忙俯身湊過去,任由她微涼的指尖劃過自己的額頭
殿內宮女們識趣地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下搖扇的輕響和冰盆融化的滴答聲
太後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摸到他青筋微露的手背時輕輕嘆了口氣:“皇帝,究竟是何事,能讓皇帝你這般心憂?”
皇帝沉默着,忽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將頭輕輕靠在太後膝頭:“母後,兒臣近日總是夢見父皇,他就看着我…我想父皇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皇帝太過懦弱…根本不堪爲帝…”他聲音發悶,帶着夏日午後特有的倦怠,“父皇當年南征北戰,開疆僻土,定了這江山;可兒臣繼位後大寧一直舉步不前,無法爲大寧打下更多江山…”
太後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頂,指尖劃過他鬢邊的白發,動作溫柔卻帶着力量:“皇帝啊。”她的聲音帶着沙啞,卻字字清晰,“你父皇打江山時,靠的是刀槍劍戟;你守江山時,靠的是權衡利弊,打江山是一往無前的勇,守江山是步步爲營的智,哪樣更容易?”
她頓了頓,將一顆冰鎮荔枝塞到他手裏,“先帝若見你如今令四夷臣服,只會拍着你的肩說‘吾兒比我更懂治世’。”
“打江山難,但想守住江山,更難。”
落日的殘輝透過窗櫺,在太後銀白的發絲上鍍了層金邊,景帝握着冰涼的荔枝,聽着太後溫熱的話語,心裏的鬱結竟一點點散了
殿外的蟬鳴似乎也變得悅耳起來,冰盆裏的寒氣漫過腳踝,帶來一陣清爽
兩月後,立儲大典的聖旨傳遍京都,將七月的熱浪掀得更高
九月初三,天朗氣清,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級排列得整整齊齊,從宮門口一直延伸到祭台之下
朱紅官袍、青藍朝服與紫色綬帶交織,像鋪開了一幅流動的錦繡畫卷,御道兩側的白玉欄杆上,每隔三尺便站着一名執戟的羽林衛,銀甲在陽光下泛着冷光,連呼吸都透着肅穆
桂花開了,甜香隨着風漫開來,混着檀香的氣息,飄得滿宮都是
辰時三刻,微生硯身着杏黃色太子蟒袍,從正門緩步走出
袍角繡着十二章紋,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每一步落下,流雲般的紋路便在晨光中微微晃動
腰間玉帶是用上好的和田暖玉雕琢而成,扣環處嵌着細小的珍珠,隨着步伐輕響,他走過御道時,百官齊刷刷地低首,衣袂摩擦的“簌簌”聲此起彼伏,桂花的甜香裏,忽然多了幾分權力的厚重
寶纓跟在他身側半步的距離,身上的太子妃禮服華麗得驚人,正紅色的裙擺上用金絲銀線繡滿了纏枝的牡丹暗紋,每朵花的中間的都嵌着細小的紅寶石,走動時流光溢彩
頭上的鳳朝陽釵是當初太後繼位太子妃時的頭冠,珍珠流蘇垂到肩頭,隨着步伐輕輕晃動,掃過頸間時帶來一絲微涼的癢意,她的妝容是長公主親手畫的,黛眉細長,唇色如櫻,耳墜上的東珠隨着腳步輕晃,在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祭台高九尺,共二十五級台階,每級台階邊緣都嵌着漢白玉,被宮人打磨得光可鑑人,裙擺掃過台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抬頭望去,祭台中央的香爐裏青煙嫋嫋,直上雲霄——這便是母親爲她鋪的路,此刻真的踩在腳下,卻比想象中更沉
司儀官高唱“祭天”時,寶纓跟着微生硯跪拜在地,額頭觸到微涼的祭台石面,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遠處的鼓樂聲奇妙地重合
當皇帝將那枚刻着“東宮之璽”的玉印交到微生硯手中時,她看見有光從玉印的螭龍紋上折射下來,在微生硯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眼神裏是壓抑不住的灼熱,寶纓卻從未發覺過
接受百官朝拜時,寶纓站在微生硯身側,按照禮儀微微屈膝
耳邊是山呼海嘯般的“太子千歲、太子妃千歲”,聲浪一波波撞在宮牆上,又反彈回來,震得她耳尖發麻,她微微抬眼,看見階下百官的頭頂黑壓壓一片,看見遠處宮牆上飄揚的明黃太子旗,看見微生硯挺直的脊背——他終於站在了這裏
寶纓掌心不知何時已沁出了汗,方才跪拜時,她的指甲不小心掐進了掌心,帶來一陣細微的疼
待盛典結束後,禮樂再次奏響
微生硯側身牽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帶着玉印的涼意,卻比往日更用力
“寶纓,你看這京都,”他的聲音裏帶着難掩的興奮,目光掃過重重宮闕,“以後都是我們的。”
寶纓抬頭望他,陽光正落在他眼中,映得那片曾盛滿溫柔的眼底,如今多了些她看不懂的鋒芒,她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發釵上的珍珠流蘇隨着她的動作輕晃,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茫然:“嗯,是我們的。”
秋風卷起她的裙擺,也卷起微生硯衣上的流雲紋
遠處的鍾聲響起